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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下来,动作很谨慎,很轻细,轻得近乎有些瑟缩了,然后,那人慢慢的移向关孤这边。
是那股熟悉的香味,那股幽淡的香味,不用看,更不用问,关孤已经知道来至身边的人是谁。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注视,宛若未觉般仍旧以他惯有的姿势与惯有的神态沉默着遥望天空的一片沉黯。
她站在一边,是舒婉仪,隐在夜色里的面容浮现着无可抑止的羞涩、惶恐、与局促表情,她知道自己此刻所扮演的是个受到对方鄙视及冷淡的角色,但她却必须扮演下去,因为,这不仅是恩和惠的牵连,更渗进着那种微妙的情感,而这种情感的激发却是不能为人道的啊……
舒婉仪手里拿着一条毛毯,她强行压制住自己心里那股委屈得要哭的感应,勉强笑了笑,怯怯的道:“夜很凉……关孤,我给你带了条毛毯来……”
转过脸来,关孤的面庞在朦胧的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凄冷的、世故的、又倔强的美感,这种美感是属于一个真正的男人——真正男子汉的特质,那不是儒雅的、不是粗野的、也不是凶暴的,那是这些同句所形容不了的一种更为高远的特质,他微微颔首,低沉的道:“多谢。”
舒婉仪顿时感到一阵几乎不能忍受的羞辱浪潮龚来,她的脸色苍白,全身也禁不住簌簌颤抖,只由这两个字的回答,她已体会到太多的难堪,太多的奚落与太多的悲楚、深夜,寒露,在黑暗中的寂寥,她巴巴的送来毯褥给他,这一片心,一片情,却竞只换来如此冷漠义单调的“多谢”二字。
僵立在那里没有动弹,舒婉仪身子泛冷,呼吸急促,牙齿深深的啮入下唇之内,她有生以来所没有遭受过的冷落和轻侮,全在这短短的逃亡日子里尝尽了,尝透了……
关孤心里太息着,缓缓的道:“早点回车上睡吧,舒姑娘,很晚了,明天一清早尚得赶路……”
舒婉仪闭闭眼睛,语声硬咽:“关孤……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令你憎厌,这么不屑一顾?”
关孤平静的道:“我并没有这样说过……或表示过。”
舒婉仪抽噎了一声道:“你不用说,也不用表示,只由你的眼神、你的态度之间,便已露骨的宣泄出来,关孤,你好狠——”
关孤苦笑着道:“不要想得太多,舒姑娘,我一向不喜欢将自己心底的情感付诸于形,这点你一定也清楚,我没有憎厌你,更没有鄙视你,因为我无须如此,亦没有这种必要,在眼前的艰苦境遇中,有许多比这件事更叫人烦心的问题存在着,我哪里会像你所猜疑的那样斤斤计较于对你的态度?这岂不显得我太幼稚了?”
忍不住眼圈泛红,舒婉仪悲伤的道:“这样说来——我在你的心目中竟连一点令你厌烦的分量也没有?我……我竞没在你的意识里有丝毫使你感触的地方?!”
关孤微微一震,惊愕的道:“舒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令堂及你,纯是站在道义上的协助,绝没有任何其他成分掺杂;令堂与你,是我的——朋友,在患难中的知交,我无权对你们的行为有所谓置评或干预,只要你们是正当的,要怎么做全在你们自己,同样的,你们也无须看重于我对你们的影响如何,舒姑娘,我允诺护送你们母女到达关外,我便会豁命实践我的诺言,因为我要贯彻一个宗旨,一个目的,一个做人的道理,如此而已,舒姑娘,你切莫使这简单的内涵变得复杂了……”
舒婉仪沉默了一会,幽幽的道:“只是这样?”
咬咬牙,舒婉仪又道:“难道说,其中没有感情的交流与……与缘份的牵连?”
有些怔忡,关孤低沉的道:“当然有,我对你母女的境遇很不平,由不平而伸援,这其中自是包括人与人之间情感的产生及进展,而设若无缘,我们又怎会在那种情势之下相逢相遇又同舟共济?可是这只是说我们有感情,有缘份,但这情感与缘份的触发却全力道义,舒姑娘,你现在大约明白了?”
舒婉仪颤抖着道:“好一篇大道理!”
关孤迷惑的道:“有什么地方不对么?”
舒婉仪吸了口气,竭力平静着自己:“关孤,人活在世上,当然要讲求道义,崇尚礼教,但这却要形诸于自然,融汇在日常生活之中,不该硬梆梆的端做为教条,连一点变通的余地也没有,这就未免矫在过正了,你要知道,道义之中也有情感的掺杂,礼教亦无非是人与人相处的关系分野而加以适当的规矩约束,并不是说为了礼教就可以抹杀人性的本能流露,为了道义便可不顾及情感和灵性的奔发了……”
关孤低沉的道:“我知道。”
一摔头,舒婉仪激动的道:“你既知道,为什么还老是把‘道义’两字挂在嘴上当作‘挡箭牌’?”
关孤道:“我何须要‘挡’什么?”
一咬牙,舒婉仪道:“你在挡我!”
关孤不由愕然,他冷冷的道:“我为何要‘挡’你?”
舒婉仪忽然掩面低位了:“关孤……你……你实在太狠……才寡情……”
关孤坐直了身子,急道:“不要这样,舒姑娘,请不要这样……”
舒婉仪啜泣着道:“你卑视我……我很清楚……你卑视我失节,卑视我没有保留住我的清白……从在‘含翠楼’地牢里我被温幸成糟塌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把我看成一个人,不再把我的自尊当做一回事……你瞧不起我,厌弃我,憎恶我,认为我自甘受辱,认为我损伤了你‘果报神’的威严,认为我没有一点女儿家应有的贞洁信念……关孤,你不愿欠人的,无论哪一方面,你全不愿欠人的,如今你臼以为欠了我的,所以你才用憎恨作为面具,掩饰你内心的不安与愧疚………
她顿了顿,一咬牙,接道:“关孤,我这样做是错了吗?我用这唯一可以解脱你危难的方法来帮助你是错了吗?你心里难堪,莫非我就比你好受?我是以我的贞操来做交换的啊……关孤,我不须你感激,亦不须你领情,因为这样对你的报答,仍不足偿还你对我舒家母女的恩德,我只求你谅解,关孤,只求你谅解,但是,你却连这一点小小的施舍都不肯给我……”
关孤嗒然无语,默默仰首望天。
拭着泪,舒婉仪义哀哀低位着道:“就算我损伤了你的尊严,关孤,那也不是我有意的,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遭受迫害,不能眼睁睁的任由你为了我而变成残废……关孤,我舒家已亏欠你大多,心头上的负荷也太重,你总也该叫我们有一点表示回报的机会……”
关孤冷冷的道:“我不需要你们回报,尤其不需要以这种方式回报!”
舒婉仪哽咽着道:“你怎能这样说?关孤——我如此牺牲自己,除了是希望能对你稍有报偿之外,我……我……”
关孤冷漠的道:“如何?”
一扬头,舒婉仪泪痕满脸,但却勇敢的道:“我对你……还有感情上的依托!”
关孤皱着眉道:“怎么说?”
咬咬下唇,舒婉仪脸色苍白,泪水又自涟涟:“你真……不明白?”
关孤生硬的道:“不明白。”
舒婉仪唇角抽搐不停,她艰辛的,又缓慢的道:“我……我……我……爱你!”
关孤深深吸了口气,沉凝的道:“真的?”
舒婉仪惨然一笑:“不用讽刺我,求你,我知道如今我已不配……”
关孤伸手接过毛毯,铺在地下,道:“你坐,舒姑娘,让我告诉你一些事。”
有些忐忑,也有些迷惘与不安,但舒婉仪顺从的坐了下来,她怔怔的望着关孤,秀丽的眸瞳中仍然闪泛着泪的光影。
关孤凝视着她,静静的道:“舒姑娘,承你看重,我十分感激,可是,你首先要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
舒婉以抖索了一下,悲苦的道:“我知道,我根本配不上你,尤其是我现在……残花败柳之身,早已失去机会与条件了……一个不清自女子,还该有什么奢望呢?”
关孤摇摇头,道:“你错了,舒姑娘,我不是指这个——我们之间是不相衬的,你是一位大家闺秀,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而我却只是一个浪荡江湖,双手血腥的武夫而已;你的生活传统习惯与环境的影响,思想的出发点,完全和我不一样,这是一个很大的差距,由此差距,便形成了两个极端,因此我们不能凑在一块,除此之外,还有实际的问题,舒姑娘,这个实际的问题,更远比理论上的原因来得严重。”
舒婉仪悒郁的道:“什么实际上的问题?”
关孤但然道:“很简单,今夜,明朝,甚至再过些时日,我或许仍能陪护你们左右,但往后的岁月,我却不知道尚能支撑到多久,舒姑娘,说不定我可以护着你们闯关而去,说不定我仍能活着回来与‘悟生院’的恶势力决一死战,但是,在与‘悟生院’的恩怨了断之后,恐怕我能生存下去的希望也不会太大,我的力量也有限,对方的力量多大我也有数,‘悟生院’不能被我扳倒,我因无幸理,即使被我扯垮,也一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这其中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终将是这个结果的……”
舒婉仪惊恐的道:“你不必这样……关孤,没有人逼着你去和‘悟生院’那群魔鬼决一死战,没有人逼着你去和他们两败俱伤,关孤,你可以偕同我们一起隐居关外,南宫叔叔与丰二叔在当地有很多朋友,他们的势力很大,在那里不怕被‘悟生院’的人找来,关孤,只要你不再回到中原,就永远不再有烦恼……”
深沉的笑了,关孤道:“舒姑娘,你有时十分世故旷达,有时,却相当天真纯洁,尤其是在江湖事上更是如此。”
舒婉仪睁大了眼,呐呐的道:“我讲得没有道理?难道事实不是如此?”
关孤吁了口气道:“若单论事实,是的,可以像你说的这样做,但是,你考虑到一个武士的名誉、威信、尊严、与理想么?你考虑到江湖上正义的维护,公理的伸张,仁恕的存立么?设若人人都苟安自保,不求尽到本份,任由暴力横行天下,这天下还成个什么天下,况且,我也有责任来阻遏像‘悟生院’这样残酷卑劣又丝毫不顾人伦道义的杀人组合扩展蔓延下去,因为我还有力量……”
他歇了歇,又道:“而这个组织也是我始作俑所创立的。我创立了它来害人,也该由我来毁灭它以救人,舒姑娘,我在中土有我的抱负,有我辛苦建奠起来的声望,我岂能抛弃这一切而瑟缩在迢遥的边关之外?我岂能为了一己的自保而下顾我的责任便混混沌沌的隐匿在天之一偶了此残生?当然不,一个人活在世上,该有些事情去做,如果只求凑合日子到老到死,这一趟人肚间还来得有什么意义?”
舒婉仪痛苦的道:“关孤,你下去做,自也有人去做……”
关孤清冷的道:“人人都指望别人去代劳某些需要赴难履险的事,也就永远没有人去做了,所以,我佛曾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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