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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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心十足地点了点头。但实际上,我宁愿挨一顿揍,也不想去和布莱克一家一起度过这个上午。我终于要和唐尼-雷见面了,我本来想把这次见面永无尽头地一直拖下去呢。“签好字以后呢?”我问。
“我整天都在法院。到安德森法官的庭上来找我。”电话铃响了;这仿佛是宣告我的时间已到,他挥挥手打发我开路。
让我把布莱克一家集中到一起,围着厨房的桌子来一次小组合唱,这个想法实在难以叫我开心。我将不得不呆坐在厨房里,望着多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挺胸凸肚地走向后院的那辆破福特,又哄又骗地让巴迪放下手中的酒瓶,推开身边的小猫。她也许还会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那辆破车。看着这种景象,我心里可能会很不好受。而且,她去屋子后面接唐尼-雷的时候,我肯定也会紧张不安。等到唐尼-雷来见他的律师,也就是鄙人的时候,我更会吓得屏住呼吸。
为了尽可能避免出现上述景象,我在海湾石油公司的一个加油站停车,给多特打了个投币电话。真丢人!莱克事务所拥有最高级的小巧玲珑的电子通讯设备,而我却不得不使用投币电话。感谢上帝,是多特本人接的电话。我无法想象能和巴迪在电话上聊天。而且我怀疑在他那部破车上,是否装了移动电话。
和往常一样,多特疑虑重重,但她答应和我会面交谈几分钟。我并没有明确下令叫她把一家人都集中到一起,但我特别强调合同上需要有每个人的签名。而且我还用律师界标准的方式告诉她,我很忙。马上就要去出庭,你知道。法官大人们正等着我呐。
我在布莱克家车道上停车的当儿,邻居的那两条狗又和上次一样在钢丝网栅栏后面朝我汪汪叫。多特站在凌乱不堪的门廊上,手里那支香烟的海绵头离她的嘴唇不到几英寸,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越过她的头顶,正懒洋洋地朝屋前的草坪飘去。她一边等着我一边抽烟,已经有好一会儿了。
我装出一副笑脸,用种种悦耳的话向她致意。她嘴角露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我跟着她跨进狭小而又闷热的房问。室内靠墙放着的沙发已经破旧,脱了毛的长毛绒地毯上放着几块小地毯盖住了破洞,墙上挂着的几张旧相片展示着布莱克一家往日幸福的情景。我们走进厨房,厨房里并没有人在等我光临。
“咖啡?”她指着桌旁我坐的地方问道。
“谢谢,不用了。喝口水就成。”
她用塑料杯在水龙头上接满了水,未加冰块,放在我面前。我们慢慢地转过头来望着窗外。
“咱没有法子把他弄进来。”她说,脸上没有一点沮丧的神情。我猜,有些日子巴迪肯进屋,有些日子则不愿。
“他为什么不?”我问,好像她能对他的行为做出合理解释似的。
她仅仅耸了耸肩。“你还想找唐尼-雷,是吗?”
“是的。”
她离开厨房,留下我自个儿一边喝水一边远远地望着巴迪。那辆旧福特的挡风玻璃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有洗刷过,再加上几只长满疥癣的猫正在车头嬉戏,要看清巴迪实在不易。他带着一顶说不清是什么式样的帽子,帽子上可能有两个羊毛耳扇。他慢慢举起酒瓶送到嘴边。酒瓶像是装在一只棕色纸袋里。他懒洋洋地呷了一口。
我听见多特在轻声轻气地和儿子说话。他们一步一拖地走过房间,来到厨房。我起身会见唐尼-雷-布莱克。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他确实是快要死了。他双颊深陷,没有血色的皮肤像粉笔一样煞白,憔悴得令人感到恐怖。在受到这种可怕的疾病袭击之前,他本来就算不上高大魁梧;如今弯腰曲背,看上去还没有他母亲高。他的头发和眉毛依然漆黑,与死白的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我不紧不松地握了握。
一直在使劲扶着他的多特,现在轻轻地把他安置在一把椅子上。他穿着宽松的牛仔裤,一件朴素的白色T恤衫像袋子一样松松垮垮地挂在他那骨架上。
“见到你很高兴。”我竭力避而不看他那深深凹陷的眼睛。
“妈说过你很多好话,”他答道,声音微弱粗哑,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多特居然会说我的好话,这我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用双手托住下颌,仿佛不这样头就要往下垂。“她说你要告大利公司那些杂种,叫他们赔钱。”他的话表达的不只是愤怒,而是一种绝望的心情。
“是这样。”我边说边打开案卷,取出了巴里-X寄给大利公司提出要求的信。“我们提了这些要求,”我对他解释说,那模样活像一个能干的律师。“我们并不指望他们会做出满意的回答,所以我们准备过几天就起诉。可能会要他们赔偿至少100万美元。”
多特对信瞟了一眼,接着就把它搁在桌子上。我本以为她会提出一大堆问题,责问我为何迟迟还未起诉。我很担心这会引起一场争吵。可是她却只是满怀柔情地揉着唐尼-雷的双肩,两只眼睛悲哀地凝望着窗外。她一定是怕惹他伤心,才这样小心谨慎,不随便开口。
唐尼-雷面对着窗户。“爸会来吗?”他问。
“说是不来啦。”她答道。
我从卷宗里抽出合同,交给了多特。“这份合同必须先签好字,我们才能起诉。这是你们,也就是委托人,和我的法律事务所双方之间的合同。授权我们代理法律事务的合同。”
她警惕地掂量着合同,合同只有两页。“里面写了些啥?”
“哦,没啥特别东西。可以说是千篇一律。你家聘请我们作为你们的律师;我们承办这个案子;负责一切化销;无论得到多少赔偿费,我们收取三分之一。”
“那怎么会密密麻麻写满了两页呢?”她问,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了一支。
“别抽!”唐尼回过头来厉声斥道。他望着我说:“怪不得我会这样病得要死呢!”
她毫不迟疑地将香烟塞到嘴里,却没有用火把它点着。她望着文件问道:“咱三个人都得签字?”
“说得对。”
“可是,他说他不想进屋。”她说。
“那就拿到他那儿去,”唐尼-雷气呼呼地说。“拿支笔跑到那里,叫他在这该死的玩意上签个名,不就结啦。”
“这一点咱倒是没有想到。”她说。
“以前不是这么干过的嘛!”唐尼-雷低下头,抓抓头皮。用力说了这几句,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咱看这能行。”她说,仍旧有点犹犹豫豫。
“快去,真该死!”他这么一说,多特马上手忙脚乱地打开抽屉找出一支笔。唐尼-雷微微抬起头,用双手撑着,两只手腕细得像扫帚柄。
“咱马上就回,”多特说,好像她是上街去执行一项任务,而又放心不下留在家里的幼儿。她慢慢走过砖铺的后院,走进杂乱的草丛。车头上的一只小猫见她走近,赶忙钻到了汽车底下。
“几个月以前,”唐尼-雷说。他呼吸急促,头在微微摇晃。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接着说,“几个月以前,我们要把他的签名办个公证,他也是不肯离他那个破车一步。她化了20美元,找了个公证人来家,可他硬是不肯进屋。所以妈和那个公证人就到汽车那里去。草很高,他们步子跨得老高。看见车上面那只橘黄色的大猫了吗?”
“嗯。”
“咱们叫它克劳斯。它可以算是一只看家猫吧。那个公证人把手伸进汽车从巴迪手上拿过公证书的时候,巴迪当时当然是老酒灌得半醉半醒,克劳斯却从车里跳出来,扑向公证人,又是抓又是咬,结果看医生化了咱60块不算,还赔了他一副崭新的吊裤带。你曾经见过得白血病的人吗?”
“没有。以前没有。”
“我现在只有正个月以前,有160磅呢。我的病发现得早,有足够的时间医。而且我又很幸运,有个双胞胎的兄弟,骨髓和我的完全一样。做移植手术完全可以救我一命,可是咱们做不起。咱们不是没有买保险呀!可是结果怎么样呢?我想你一切都清楚,对吗?”
“对。你的案情我非常熟悉,唐尼-雷。”
“好,”他说,松了一口气。我们望着多特赶猫。克劳斯缩在车顶上,假装在熟睡,对多特-布莱克不理不睬。车门开着,多特把合同塞了进去。我们可以听见她那尖厉刺耳的声音。
“你以为他们都是疯子,”他看出了我的想法,这样说道。“可他们都是好人,只是运气不好罢了。对他们可要耐着点心呀。”
“他们的确是好人。”
“我80%已经入土了,不是吗?80%要是我做了移植手术.哪怕是6个月以前做,我就有90%的希望能够治愈。90%啊!大夫们常用数字来说明我们生死的机会,真是滑稽。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他突然开始喘气,两只拳头紧紧捏着,浑身抖个不停。煞白的脸上泛出了潮红,吃力地大口大口吸气。有一瞬间,我觉得需要助他一把。他用双拳捶打着胸脯,这令我十分担心,怕他的整个身体都会塌下来。
他终于又缓过气来,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早不晚,而是在此时此刻,我开始仇恨大利人寿保险公司。
正面直视着他,我不再感到羞愧。他是我的委托人,他指望着我。我将接受他,而且决不遮遮掩掩。
他的呼吸已大体正常,但眼睛依然通红,泪水汪汪。我不知道他是在哭泣,还是正从刚才的发作中慢慢恢复。“对不起。”他喃喃地说。
我们突然听见克劳斯尖厉刺耳的叫声,掉过头来正好看见它从车顶飞下,落在杂草丛中。它对我那份合同的兴趣显然过大了一点,因而挨了多特一顿狠揍。多特对丈夫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在驾驶盘后面把身子缩成一团。她探身进去一把抢过合同,便风风火火朝我们跑来,那只猫还在到处乱钻,寻找藏身之地。
“80%入土了,不是吗?”唐尼-雷声音沙哑地说。“我的日子不多了。不管你从这场官司里得多得少,请你一定用这笔钱照顾好他们。他们这一辈子过得实在艰难啊。”
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我默默无言。
多特推开门,隔着桌子把合同搡到我面前。第一页的底部撕破了一点,第二页上面有一块污迹。我希望这不是猫粪。“给你。”她说。任务胜利完成啦!巴迪确实已在上面签字,虽然他的签名绝对是谁也无法看清。
我在合同上这里指指,那里点点。唐尼-雷和他的母亲都签上字。交易已经结束,又闲聊了几句,我便开始不停地看表。
我离开他们母子的时候,多特坐在唐尼-雷旁边,温存地抚摸着他的手臂,告诉他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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