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羹尧目送中凤去后,连那半趟拳也不再练了,再看天际时,已是朝阳初上,晓色全开,便仍步回花厅暖房不提。
那云中凤遥见花树之中有人前来,因恐涉嫌,也连忙向自己所居的借荫楼走去。才走到院落外面,只见一影一闪,突然从那花树中间一条曲径里走出一个红衣少妇来,再细看时,却是云霄的侍妾香红,似和适才遥见之人衣服一样,忙道:“姨娘您早,为什么这个时候就到我这里来呢?”
香红笑道:“我早?凤小姐,您不更早吗?你瞧,小脸儿冻得红红的,这双小毡靴已经积了一重霜咧。您到底到哪里去来,难道不怕冻坏了吗?”
中凤脸上愈红,唾了一口道:“你这人真是大惊小怪,我因昨天一夜末睡,觉得有点不大舒服,所以出来吸点早晨的清气。偏又碰到年二爷在那里练拳,我居心要想偷学一两着,在那花树之下,立了一会,你又想编排什么?”
香红见她竟把话说明,倒反不好说什么,转又笑道:“哎呀,我的小姐,您为什么一清早就发起我的睥气起来?我也不过怕您一个不当心凉着了,所以随便问一声,难道还安着什么歹心不成?”
说着,一手推开那院落门,又道:“要不然,我也不愿意这一清早就来麻烦您,实在是老山主教我来问—问,有一幅赵子昂画的春郊试马图,和那一颗伏波将军的汉印在不在您这里,如果在您这儿,教您赶紧捡出来,让我带回去。所以才冒着晓风来跑上这—趟。这本来是一件苦差事啊,想不到只随便问了几句,转又让小姐您排揎了一顿,您请想,这不是日主不利吗?”
中凤一面肃客入门上楼,到自己房中坐下,一面诧异道:“他老人家为什么也连睡都不睡,却教你来寻这两件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香红一面落座,一面笑道:“您别提咧,他老人家也许因为昨夜和王爷年爷谈得极其高兴,所以回去之后,一时睡不着,一面和我直夸年二爷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将才,一面又说王爷龙行虎步,将来前程无量。想想,又打算在带来的土仪之外,再送他两位每人一付别致的礼物。我听他自己在叨念着,王爷是一个周卣,一对汉尺,一幅宋人画的海天浴日图,一付东珠手串。年二爷是一方端砚,一柄金错刀,还有便是我方才说的那两件。偏他老人家又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咧,不知怎的,后来忽然又想起来,那两件东西,在堡中的时候,都曾在您屋子里放过,也许由您带来亦未可知,因此立刻着我来查问一下。您还记得那两件东西放哪一口箱子里面吗?他老人家等着就要呢!”
中凤笑道:“原来为了这个,这也用不着教您姨娘亲自来呀,随便打发个丫头来不也就行了吗?”
香红吐舌道:“您哪里知道,他老人家,对年二爷真喜欢极咧,一想起就恨不能立刻把这一份东西送过去才好,既怕不在您这里,忘记在堡中,未曾带来,又怕丫头老妈子说不清楚,才逼着我立刻就来。您是没有看见,他老人家那份高兴的样儿呢!要不然,我能这个时候来麻烦您吗?”
说着,又笑道:“小姐,这两件东西在您这儿吗?能不能就捡出来让我带回去咧?”
中凤想了一想道:“这东西是全在我这里,不过那个汉印还不错,少停我便可捡出来请您给带回去。至于那幅春郊试马图,年二爷也许不太喜欢。我记得他老人家还藏着一幅郑所南画的兰花,最好把那一幅送去。要不然,年二爷是懂得音律的,把那一张蛇跗琴凑上也就行咧,何必一定要把这一幅春郊试马图送去咧?”
香红看了中凤一眼道:“我的小姐,大概是您也喜欢那幅画不愿拿出去吧,只老实告诉我,老山主还一定能逼着您拿出来吗?”
说着又格格一笑道:“其实您就留着,不也和送了年二爷一样?既您这么说,快将那颗印捡出来交给我,就这样回复老山主得咧。”
中凤闻言,脸上又泛起两朵红云,娇嗔道:“您这怨得我一清早就排揎你吗?”
说着一哈纤手笑道:“你只要敢再胡说,我不把你治得叫饶才怪。”
香红连忙站起来,退后了一步,又笑道:“我并没有胡说呀,您请想一想,您跟年二爷,还有什么分别?您现在虽然把那幅画留下来,到了那一天,老山主还能教您再留下来,不许带过去吗?”
中凤倏的纵身过去,一把便待扯牢,香红笑着一闪身避过,却不料无意中一下竟将一张椅子碰翻,又正倒在一个铜痰盂上面,一连串响声,竟将耳房中睡的孙三奶奶,和两个侍婢惊醒,一齐奔了出来,孙三奶奶也不顾蓬头赤脚,揉揉两只眼睛,看着两人道:“咦,俺还道是半夜里又来了什么歹人咧,原来已经大亮了,您两位为什么不睡,倒打起架来?”
香红笑道:“孙奶奶,你试评评理看,适才老山主教我来拿东西送人,你们小姐揿牢不放,要带到婆婆家去呢。我只说了两句,她便和我不依不饶,您瞧该怎么办?”
中凤闻言,又要冲过去,孙三奶奶连忙拉着道:“香姨奶奶,您也太小气咧,大不了一两件东西,俺小姐要留着玩,您只要和老山主说一句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逼着要咧?要送人咱们家里什么没有,在争这一两件吗?”
香红闪身在孙三奶奶身后笑得格格的道:“孙三奶奶,不是我说,你也老悖霉咧,要是送别人东西,我能逼她要吗?这是送年二爷的,您知道不知道?”
中凤冷不防霍的一声,从孙三奶奶腋下窜了过去,一把捉牢香红,向床上一揿,伸手便向腋下哈着搔着,只笑得她格格不已,喘着气道:“孙三奶奶……您……还不……快些……去……去把年二爷请来,要不然这笑面罗刹……可可……要哈死人咧。”
中凤一发狠,哈着搔着,只闹得香红笑得连气全喘不过来。孙三奶奶和两个侍婢看见这两个花朵也似的人儿,厮缠在一处也不禁好笑。那孙三奶奶,直把一双母狗眼笑成一条线,一面道:“小姐,俺说香姨奶奶为什么一清早就来向小姐要东西咧,原来是送年二爷的。既然如此,那又不同咧。俺想,也许人家已经把聘礼送来,咱们老山主打算取几件东西回盘咧,那您可不能使小性儿,还是让香姨奶奶带去的好。”
中凤猛一回头,瞪起一双妙目,向孙三奶奶道:“您这老悖霉也跟着说什么?停一会我不把你那头上的撅把子扭下揪才怪!”
孙三奶奶笑道:“俺这说的是正经话呀,难道人家送聘礼来,咱们能不回盘吗?您要害羞不好意思,只告诉俺,让俺停一会子送给老山主好啦!”
中凤不禁连唾了两口娇嗔道:“啐,啐!去你的,你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说吗?”
那香红忽然乘着中凤在和孙三奶奶说话,冷不防,一下挣脱手,从床上一跃而起,一个纵步,窜向窗下,一手掠着鬓角笑道:“好,我的凤小姐,现在算你厉害,咱们总有那么一天,您可等着我的。”
说着笑着向孙三奶奶道:“这可您看见的,她欺负得我也够了咧。一到那一天,我不要他小两口子磕上几个头,恭恭敬敬的叫我一声姨娘,能出那新房一步才怪!”
中凤又要从室内冲过来,香红一笑,逃出房去道:“凤小姐,您可自己估量着些儿,我走啦!那印和画儿,劳您驾,自己送去吧!”
说着,笑声连连,这就走了。孙三奶奶睁大了眼睛道:“小姐,说真个的,这香姨儿是来拿什么的?您可别再闹别扭,只告诉俺在哪只箱子里面,是什么东西,让俺送去好了。这可是大喜的事,大家全要图个吉利,俺还没有向您贺喜咧。”
中凤又一瞪眼嗔道:“你疯呢,就满知道是那一回事么?”
说着薄怒着,向床上一倒,用手一指屋角一排箱子道:“就在那第四号箱子里面,有一个小方檀木匣子,那里面是一颗方方的汉印,你既愿意跑一趟,可送给老山主去。还有一轴画,我已和香姨儿说了,那东西年二爷未必喜欢,最好换上一换。”
说罢一赌气,双足一搓,将那一双小毡靴搓落,和衣滚到床里面去,扯过一床锦被竟自蒙头而卧。那孙三奶奶只乐得咧开了一张大嘴笑道:“俺虽然是个笨人,猜得还真一点没有错儿,这可不是对了吗?”
说着自己去翻箱子,取东西不提。
这里中凤不一会便也自睡去,渐渐香梦沉酣,到了华胥国深处,忽觉身子奇困,四肢百骸,全有点娇慵无力,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猛将倦眼一开,只见眼前百花齐放,春阳正好,又闻流水淙淙,鸟声繁碎,直不知身在何处。再一细看时,原来却是一片极大花园,楼台亭榭,布置井然,山石花木也都清华不俗,自己却睡在一个小湖中间,两面连着曲桥的小亭子上面,身下却是一张湘妃短榻,一幅淡湖色的香衾半掩着身子,已着了好几片由槛外吹进来的落花,四围寂静,更无人声。心方暗想,我怎么跑到这里睡起觉来,忽从那一排疏落的小红栏杆外,看见有一个羽扇纶巾身披云白鹤氅的人,从那画桥上缓步而来。不禁一惊,忙从榻上一掀那幅香衾坐了起来,一看身上时,幸喜仍是和衣而睡,连足下弓鞋也未脱去,脸上一红,略整衣衫正待出亭,倏听来人笑道:“夫人已经醒来了吗?我昔年读书,常笑谢安折屐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谁知今日也轮到自己头上来咧。”
说罢,人已到了亭上,再看时,却是羹尧,一脸得意之色缓步走来,方讶为何这等装束,又听他口中竟称自己夫人,不由更红了脸。正待责询时,羹尧已经走进亭来,轻挥羽扇,就榻旁锦墩上坐下来笑道:“方才夫人薄醉倦卧,我也走到前厅与宾客下棋度曲消遣,谁知前方捷报已经传来,我军先头部队昨夜越过辽阳,鞑酋玄烨,已经窜入吉林境去咧。可贵令兄和马天雄均能立功,便张杰所率那部偏师也锐不可当,不日便可克奏全功咧。如今恩帅肯堂先生,和令师长宫主独臂大师已经寻到烈皇帝寄养民间的嫡支后裔在南都即位,赏表封我辽阳王,仍兼都招讨总督各路兵马,便连夫人也蒙封开国夫人,恩诏册书,恐怕即日就到呢。”
中凤不由心中一模糊,喜道:“真的吗?我们怎样起事的,那鞑酋是几时逃出关去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全忘记了咧?”
羹尧大笑道:“夫人怎么又取笑起来?难道这一场薄醉竟使得你连这二年来的事全都忘了不成?”
中凤又怔了会,到底想不起,只看着羹尧有点发愣。半晌,羹尧又笑道:“看样子,你是真忘了,也罢,等我来告诉你吧。二年以前,您打从云家堡到北京城里来,我们不是在那雍王掩护之下,成了一个血滴子总队吗?”
中凤笑道:“这倒的确是有的,难道你便以这血滴子总队起义的吗?”
羹尧摇头道:“话长咧,你且听我慢慢告诉你。”
接着又道:“自从那血滴子成立以后,我便实行在鞑虏诸王之中,散布流言,使得他们自相猜忌,兄弟相残。”
说着,又看着中凤笑了一笑道:“夫人下嫁以后,又亏得您多方助力,酿成他兄弟各自火并的惨剧。彼时那鞑酋玄烨热河狩猎,听了十四皇子允-的话,竟把雍王传到热河赐死。正好,我们在各地的布置也全好了,又与江南诸侠,和甘陕一带的哥老会、川中的袍哥、汉留、长江沿海一带的洪门,全取得联络,便立刻到北京举义,一夜之中占领了内外城,和附近要隘。只便宜了那鞑酋未曾入网,一听这消息便回窜到东北老家去。各地义土闻讯也纷纷起义,公推我为都招讨,总督各路军马大元帅。我因北京初复,各路义师未集,必需坐镇,所以特命令兄中雁,率师万人追蹑鞑酋之后,不容他立足,一面昭告关外义民,乘机起兵,内外夹攻,以收速效,这其中有若干事,还出诸夫人策划,怎便忘却呢?”
中凤恍惚之中,也似乎真有此事,不禁看着羹尧回眸一笑道:“我这一觉真睡得可以,怎么会把这一段事全忘了呢?既然如此,官军虽收豫阳,那鞑酋窜入吉林老巢,却留他不得,明天待我也统一军赶出关去,轻骑追蹑,将他擒来,献俘于金陵新皇帝之前,就便去看看师父,你道如何?”
羹尧笑道:“依我计算,张杰一军,此刻恐怕已越松花江,那鞑酋即便窜入老巢也难立足,又何必再劳夫人亲自率师出入戎行?您只要替我准备露布和报捷文表便得了。”
说罢又笑道:“夫人既识我于未遇之前,又复代决一切大计于后,已是千古奇女子,何必一定又要以亲冒矢石,斩将搴旗为功呢?”
中凤看着羹尧,想起邯郸旅店初遇光景,不禁得意一笑。羹尧也似喜极,猛将手中羽扇一放笑道:“功名富贵常有,封侯拜相更不算什么,但难得的是我二人,竟凭赤手空拳挽回这个局面,使得日月重光,河山再造,为千古儿女英雄美人名士留下一个榜样,这太值得自豪了。”
说罢挽着中凤玉臂不由哈哈大笑。中凤见他得意忘形,正待说什么.忽见那曲桥上,走来好几个顶盔贯甲的将士,不由心中一急,把手一夺,想不到用力过猛,一下不知打在什么地方,忽竟玉指生疼,猛然一惊,耳畔只听孙三奶奶道:“小姐你怎么呢?是睡魇了么?”
再揉睡眼一看时,原来仍睡在雍王府里自己那张床上,窗外日影已经西移,孙三奶奶正睁大了眼睛立在床侧,看着自己,不由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呢?”
孙三奶奶笑道:“俺把那颗印与老山主送去,他老人家已经照您的话,又配上了那幅兰花,打发人与年二爷送去咧。俺因为您昨天一夜未睡,怕有人吵了您,所以一直守在这里,连那位福晋娘娘打发人请您过去,俺全替您回掉咧!方才为您在梦中忽然把手一舞,正打在床栏杆上,怕您魇了,才叫了一声,想不到您已睡醒了,现在不觉得怎么样吗?”
中凤急道:“为什么福晋着人来找我,你也替我回掉?如今什么时候咧?”
孙三奶奶咧嘴笑道:“您急什么?一个大活人能熬着白天夜里又不睡吗?那福晋二次又打发人来过了,也说是既您一夜未睡不许惊动咧。如今才只未牌时分,大厨房里已把您的饭食送来,俺全替您留着呢。”
说着又把头一掉,向外间看了一看道:“剑奴,侍琴,你们两个小蹄子又到哪里去咧?小姐起来了,怎么还不前来侍候?这儿是王府,不比在山里头,可不能这样没规矩。”
二婢闻言,忙从外间赶进来笑道:“方才不是您吩咐过,小姐睡了,不要在这里打扰,教我们不必在这房里,到外面去等着小姐睡醒了再进来吗?现在为什么又怪我们咧?”
孙三奶奶想起方才果是自己吩咐两人在外面伺候的,不由笑道:“这并不是俺对你们两个唠叨,要知道,人家这是王府,我们决不能让人家笑话。再说,小姐不久便要嫁到年府去,我们少不得全要跟去,自然非跟人家在王府里学学规矩不行,要不然,累得小姐被婆婆嫂嫂暗地里数说两句,那太难为情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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