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她变宽厚了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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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伦斯需要帮助。她的父亲特别需要帮助。她的老朋友在这时前来雪中送炭,这份情谊显得特别珍贵。死神站在他的枕边。过去的他如今只剩下一个影子。他心神破碎,躯体病危,疲乏的头躺在床上他女儿的手上(这是为他准备的),从此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她经常跟他在一起。他通常是认识她的;但在神志昏迷的时候,他常常弄不清他跟她讲话时的周围环境,而跟别的情况混淆起来。因此他有时跟她谈话的口气就仿佛他的儿子刚去世不久;他会跟她说,他曾看到她在小床边侍候——虽然他过去一句话也没有谈过这一点,但这个情况他是看到过的——;然后他会把脸掩藏在枕头里,抽泣起来,并伸出他消瘦的手。有时他会问她,“弗洛伦斯在哪里?”“我在这里,爸爸,我在这里。”“我不认识她!”他会这样喊道。“我们分离得这么久,我不认识她了!”那时他的眼睛就一动不动地瞪着,恐怖就会笼罩在他身上,直到她能安慰他,使他慌乱的心平静下来为止;这时候她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而在别的时候她却费很大劲才能使这些眼泪不流。
有时他好几个小时说着梦话,说到他过去经营商业的一些情景;弗洛伦斯听他说的时候许多地方都听不明白。他会重复那个孩子的问题,“钱是什么?”然后沉思着,考虑着,并多少相互连贯地自己跟自己议论着,以求得一个最好的答复,仿佛在这时之前,这个问题从来不曾向他提出来过似的。他会两万次沉思默想地、继续不断地重复他过去公司的名称,每说到一次都会把头转向枕头。他会计算他孩子的数目——一——二——停住,然后回去,用同样的方式重新开始。
但这是当他的精神处于最错乱时的情形。在他生病的其他时候,也是比较经常的时候,他常常想到弗洛伦斯。他最时常会做的是这样一些事情:他会想起最近记忆起来的那个夜间,那个她曾经走到楼下他的房间里的那个夜间,他会想象他的心里非常痛苦,而且他还跑出去追她,并上楼去找她。然后他把那个时候跟后来看到许多脚印的日子混淆起来了;他对脚印的数量感到吃惊,当他跟在她后面的时候,他会开始数它们。突然,在其他脚印中间,出现了一只带血的脚印,一直向前走着。然后,他开始看到在隔一定时间就看到的敞开着的门;往门里看,他可以在镜子中看见形容枯槁的人的可怕的映像,这人把什么东西掩藏在胸中。在许多脚印和带血的脚印中间,这里那里一直都有弗洛伦斯的脚印;她依旧在前面走。他依旧怀着一颗烦乱不宁的心,在后面跟随着,数着,一直向前走,一直往更高的地方爬,一直爬到一座宏伟的塔的尖顶上,那是需要好多年才能攀登上的。
有一天他问,好久以前跟他讲话的是不是苏珊。
弗洛伦斯回答道,“是的,亲爱的爸爸,”然后问他,他是不是想见她?
他说,“很想见”。于是苏珊全身不是没有哆嗦地走到他的床边。
这对他似乎是极大的安慰。他恳求她别走;他已原谅了她过去所说过的话,要她留下来;他说,现在弗洛伦斯跟他和过去已完全不同了,他们很幸福。让她来看看这!他把那个温柔的头拉到他的枕头上,让它躺在他的旁边。
他好几天、好几个星期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终于有一天他开始平静下来了,他——一个虚弱无力的、只有几分像人的人——躺在床上,说话的很低,只有挨近他的嘴唇才能听得到。现在,他躺在那里,通过打开的窗子,向外看到夏日的天空和树木,傍晚还看到日落,心中感到一种说不清的愉快。他注视着云彩与树叶的阴影,似乎对阴影产生了同情。他有这种感情是很自然的。对他来说,生活与世界仅仅是阴影而已。
他开始为弗洛伦斯的疲累感到不安,常常不顾自己体弱,低声在她耳旁说,“我亲爱的,到新鲜空气中去散散步吧。到你的好丈夫那里去吧!”有一次,当沃尔特在他房间里的时候,他招呼他走近一些,并弯下身子,然后他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对他说,他知道,当他死去的时候,他可以把女儿信托给他。
有一个傍晚,快要日落的时候,弗洛伦斯和沃尔特一起坐在他的房间中(因为他喜欢看到他们);弗洛伦斯手中抱着孩子,开始向这小家伙唱歌;她唱的正是她过去时常向他死去的儿子唱的歌。他当时听到这歌声无法忍受,因此举起颤抖的手,恳求她停止唱;可是第二天他又请她唱它,而且从这时起他经常在傍晚提出这个请求;她也就唱了。他转过脸听着。
有一次弗洛伦斯坐在他房间中的窗口,在她与她过去的侍女(她仍然是她忠实的伴侣)之间放着一个针线篮子。他打瞌睡了。这是个美丽的傍晚,要再过两个小时天才昏黑。寂静无声的气氛使弗洛伦斯浮想联翩地陷入了沉思。她在片刻之间忘记了一切,但却回忆着这位躺在床上、已经大大改变了的人把她介绍给她美丽的妈妈时的情景;当胳膊肘支托在椅背上的沃尔特碰了她一下的时候,她才惊醒过来。
“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楼下有人想跟你谈话。”
她觉得沃尔特的神情严肃,就问他,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没有,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我本人已看到那位先生,并且跟他谈了话。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你是不是跟我来?”
弗洛伦斯把她的胳膊伸进他的胳膊里,并把父亲交给那位黑眼睛的图茨夫人(她坐在那里干着针线活,那份麻利、灵巧劲儿只有黑眼睛的女人才能有),然后陪着她的丈夫到楼下去。在跟花园相通的一间舒适的小客厅里,有一位先生在那里坐着;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他站起来,想向前迎接她,但由于他两只腿的特殊情形,他拐了一个弯,只在桌边就停住了。
这时弗洛伦斯记起这是菲尼克斯表哥;起初由于树叶阴影的缘故,她没有把他认出来。菲尼克斯表哥跟她握手,向她祝贺她的婚姻。
“说实在的,”当弗洛伦斯坐下来的时候,菲尼克斯表哥坐着说道,“我真希望能早些来向您表示祝贺。可是,事实上许多使人痛苦的事情发生了,可以说是一桩桩接踵而来,我本人处在非常不体面的状况中,完全不适合参加任何社交活动。我现在所保持的交际活动是我自己个人的交际活动。对于一个对自己才能有很高自我评价、知道他事实上能无限地把自己忙得团团转的人来说,有这样一点交际活动,决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这位先生的态度中表现出某种难以确定的局促不安与忧虑的神情(虽然其中有一些小小的、没有恶意的、异乎寻常的东西,但这始终是上流社会人士的局促不安与忧虑),弗洛伦斯从他的这种态度中,也从沃尔特的态度中看出,在这之后,她将听到他说明这次来访目的的一些话。
“我已经跟我的朋友盖伊先生(如果他可以允许我荣幸地称呼他的话)说过,”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高兴地听到,我的朋友董贝的病情已经有了根本性的好转。我相信,我的朋友董贝不会仅仅因为财产的损失而让自己伤心过度的。我不能说我本人曾遭受过财产的巨大损失,实际上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巨额的财产可以损失。但是就我能失去的财产来说,我已失去它了;我并不觉得我对这有什么重重忧虑。我知道我的朋友董贝是一位非常高尚的人,这是社会上对他的普遍看法;我想我的朋友董贝知道这一点心里一定会感到很大的安慰。甚至汤米-斯克鲁泽——他是个脾气很大的人,我的朋友盖伊可能认识他——也不能说片言只语来反驳这个事实。”
弗洛伦斯比原先更感到,在这之后,他将会告诉她一些事情;她诚挚地等待着。她是那么诚挚,仿佛她已把她的心情说出来似的,因此菲尼克斯表哥就回答了她的问题。
“事实上是,”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的朋友盖伊跟我本人刚才讨论过,请求您帮个忙是不是合适。我的朋友盖伊十分亲切、真诚地会见了我,我对他十分感谢。他答应向您提出这个请求。我知道,像我的朋友董贝的可爱的和多才多艺的女儿这样一位和蔼可亲的女士将不需要多费唇舌请求;但是我很高兴地知道,我的朋友盖伊的影响与赞许是对我的支持。就像我过去在议会参加会议的时候一样,当一个人要提出一项动议的时候——那时这种事是很少的,因为双方的领袖都是要求遵守严格纪律的人,所以我们被控制得紧紧的;这对于像我这样的普通议员们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这可以防止我们不断地抛头露面,因为我们当中很多人都狂热地、渴望地想出出风头——正像我过去在议会参加会议的时候那样,我想说,当一个人被允许提出任何一个毫无意思的鸡毛蒜皮的建议的时候,他总是认为有责任声称,他很高兴地相信,他的意见不会不在皮特先生①,这位事实上战胜暴风雨的舵手的心中引起共鸣的。这时非常多的家伙立刻发出了欢呼,给发言者打气。其实这些家伙都是按照命令,每当提到皮特先生的名字的时候,就格外热烈地发出欢呼的;他们对这已非常熟练了,所以皮特先生的名字经常把他们从瞌睡中唤醒。否则他们就完全不知道正在发言的内容是什么,所以健谈的布朗——财政委员会的布朗,一下子能喝四瓶酒,我的朋友盖伊的父亲可能认识他,因为那时候我的朋友盖伊还没有生下来——这位布朗时常说,如果有一个人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他很遗憾向议会报告,有一位议员先生阁下在休息室里得了惊风,正处在临终前的痉挛状态中,这位议员先生阁下姓皮特,那么那时热烈的欢呼声一定会如雷鸣般地响彻会场。”——
①指威廉-皮特(—1806年),他是查塔姆-皮特(—1778年)的儿子,英国辉格党人,曾任英国首相,英国、奥地利与俄国反对拿破仑联盟的创建者,以善演说知名。
菲尼克斯表哥迟迟不说明来访的目的,这使弗洛伦斯心绪不宁,她愈来愈焦虑地把眼光从菲尼克斯表哥身上转移到沃尔特身上。
“我亲爱的,”沃尔特说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以我的荣誉发誓,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深切地感到伤心,我已引起您那怕是片刻的不安。我请您放心,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想求您帮忙的就是——可是这确实好像异乎寻常,所以如果我的朋友盖伊肯行个好来打破——事实上就是打破冰块的话,那么我将对他极为感谢,”菲尼克斯表哥说道。
沃尔特听到这样的请求,又看到弗洛伦斯向他投来恳求的眼光,就说道:
“我最亲爱的,事情很简单。你跟这位你认识的先生乘车到伦敦去。”
“请原谅我打断您的话,我的朋友盖伊也一道去,”菲尼克斯表哥插嘴道。
“我也一道去,——到一个地方去进行一次拜访。”
“拜访谁?”弗洛伦斯的眼光从这个人身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如果我可以提出请求的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那么我想不揣冒昧地请求您不要一定要求答复这个问题。”
“-你知道吗,沃尔特?”
“知道。”
“而且你认为我去是对的吗?”
“是的。正因为我相信你也会这样认为,我才这样认为的。虽然可能有些我很了解的原因,最好事先不要再说什么。”
“如果爸爸还在睡觉,或者如果他醒了没有我也行的话,那么我就立即去,”弗洛伦斯说道。接着,她平静地站起来,用稍有些惊慌、但却完全信任的眼光看了他们一眼之后,就离开了房间。
当她回来,准备跟他们一起走的时候,他们正在窗口一起认真地谈着话;弗洛伦斯不能不奇怪,是什么话题使他们在这样短的时间中就相处得很熟。当她进来时,她并不奇怪她的丈夫中止谈话时向她投来的眼光是充满自豪与深情的;
因为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用这样的眼光看她的。
“我将留一张名片给我的朋友董贝,”菲尼克斯表哥说道,“我真诚地相信,他将会逐渐地不断地恢复健康与精力的。我希望我的朋友董贝将会对我表示善意,把我看成是一位对他非常热烈钦佩的人;事实上,他那英国商人与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的性格是我非常钦佩的。我的家业正处在极为衰败的境地;但是如果我的朋友董贝需要换换空气,愿意在那里住下来的话,那么他将会看到,那是个非常有益于健康的地方——也不能不这样,因为它非常沉闷无趣。如果我的朋友董贝身体虚弱,并允许我向他推荐经常使我受益的方法的话(我过去有时觉得头昏眼花;在人们生活很放荡的那些日子里,我也曾生活得相当放荡),那么我就向他建议,事实上就是把蛋黄放在雪利酒中,加上糖和肉豆蔻,搅拌均匀,早上把它喝了,同时再吃一片干的烤面包片。在邦德街开设拳击室的杰克逊是个见闻很广博的人,我的朋友盖伊无疑听说过,他时常说,在为上拳击场进行训练时,他们用朗姆酒来代替雪利酒。由于我的朋友董贝身体病弱,我想建议他用雪利酒;如果喝朗姆酒的话,那么酒就会冲上——事实上就会冲上他的脸面,——使他显得非常不体面。”
所有这些话菲尼克斯表哥都是以显然是神经质与心绪不宁的神态说出来的。然后,他挽着弗洛伦斯,尽可能有力地约束住他那两只任性的腿(它们似乎决心要往花园里走去),把她领到门口,并搀扶她坐到一辆正等待着她的四轮马车中;
沃尔特在他之后上了马车,然后马车就开走了。
马车跑了六英里或八英里长的路程。当他们通过伦敦西边某些沉闷的、庄严的街道的时候,天色渐渐昏暗。弗洛伦斯这时把手放到沃尔特手里,很认真地、而且愈来愈焦虑地注视着他们拐进去的每一条新的街道。
当马车终于在布鲁克街那座曾经在里面庆祝过她爸爸的不幸的婚姻的房屋前面停下来的时候,弗洛伦斯说道,“沃尔特,这是什么意思?谁在这里?”沃尔特安抚她,没有回答;这时她向房屋正面看了一眼,看到所有的窗子都关上了,仿佛没有人住似的。菲尼克斯表哥这时下了车,向她伸出了手。
“你不来吗,沃尔特?”
“不了,我留在这里。别哆嗦!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亲爱的弗洛伦斯。”
“我知道这,沃尔特,你离我这么近。我相信这一点,不过——”
没有敲门,门轻轻地开了;菲尼克斯表哥把她从夏天晚上的空气中领进一间密闭的沉闷的房屋里。它比过去更加昏暗、阴沉,好像从结婚那一天以来,它就一直关着,从那时起它就把黑暗与悲哀一直贮藏在里面似的。
弗洛伦斯哆嗦着登上幽暗的楼梯,跟她的向导停在一间客厅的门前。他开了门,没有说话,向她做了个手势,请她走进里面的房间,他则留在原地。弗洛伦斯犹豫了片刻之后,依照他的话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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