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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西确实知道他梦里的女郎实有其人,而且这个女郎曾经慷慨地殷勤接待他,使他的心里还留下模糊的印象,他感到的不仅是快乐,而是激动得几乎要发狂。
因此他一步也不放松那个年轻医生,他刚把医生提升为他的常任医师。不管医生的身上沾满泥浆,雷米必须登上他的轿子,他真怕稍为放松片刻,医生会像别的幻像一样消失;他打算把他带回自己的公馆,晚上锁他在屋里,第二天再研究应否恢复他的自由。
归途的全部时间都用来重新提问,可是回答总是在我们刚才讲过的范围内兜圈子。奥杜安老乡雷米并不比比西多知道点什么,只除了他没有昏迷过,他肯定知道这是现实,而不是做梦。
不过对所有那些像比西一样眼看着就坠入情网的人来说,能够有一个人来同他谈论他所爱的女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雷米没有见过那个女郎,这是事实,可是在比西的眼中这只有更好,因为这样比西就可以设法告诉他那画像处处都比不上那个女郎美。
比西很想通宵达旦地谈论那个不知姓名的女郎,可是雷米已经开始执行他的医生职责,他一定要受过伤的比西睡觉,最低限度也要躺在床上;与这同时,疲劳和疼痛也给了英俊的贵族以同样的忠告,这三种势力联合起来把他战胜了。
可是这并不妨碍比西事先把他的新客人安顿在过去他年轻时居住的三间房间里,这三间房间是比西公馆四层楼的一部分。比西断定年轻的医生对他的新居和上天给他安排的好运道都十分满意,不会偷偷逃出公馆以后,他才回到二层楼他自己居住的豪华套间里去。
第二天他醒过来时发现雷米站在他的床边。这位年轻人整夜都不能相信他的福从天降的幸遇,他等着比西醒过来以证实一下他也不是在做梦。
雷米问道:“嗯!您觉得怎样?”
“好极了!我亲爱的埃斯居拉普[注];您呢,您满意吗?”
“太满意了,我的好靠山,满意到我都不愿同国王亨利三世交换一下地位,虽然他在昨天一整天倒向天国走近了不少路。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现在该看一看您的伤势了。”
“请看吧!”
比西转向一边,让年轻的医生把包扎的绷带取下来。
情况再好没有了,伤口呈现粉红色,已经合拢。那是因为比西感到很幸福,睡得很好的关系;睡眠和幸运都来帮助外科医生,使得医生实际上没有什么事情好做了。
比西问道:“怎么样?您有什么说的,昂布瓦兹-巴雷大医师[注]?”
“我要说的是我不敢告诉您,您差不多已经痊愈,因为我害怕您把我赶回我的博特雷伊斯街离那所我们关心的房子五百步远的住所。”
“我们会再度见面的,对吗,雷米?”
“我完全相信。”
比西说:“现在我还有什么说的,我的孩子?”
雷米的眼里马上充满了眼泪,他喊起来:“对不起!您这样称呼我,是把我当作自己人了,对吗,爵爷?”
“雷米,我爱谁就这样称呼谁。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吗?”
年轻医生力图抓住比西的手来亲吻,他激动地说道:“恰恰相反,恰恰相反,我还害怕我听错了。啊!德-比西爵爷,难道您想我快活到发疯吗?”
“不,我的朋友,我只希望你也反过来爱我一点,希望你把自己当作是这家里的人,希望你今天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允许我去参加国王的犬猎队队长的献棍礼[注]。”
雷米说道:“啊!我们已经开始想做荒唐的事了。”
“不!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非常通情达理。”
“可是您必须骑马去参加。”
“当然!这是非常必要的。”
“您有没有一匹很听话的快马?”
“我有四匹可以随我挑选。”
“那好!今天挑选一匹您准备让那个画中女郎骑上去的马吧,您懂我的意思吗?”
“啊!你问我懂吗?我肯定懂。看来,雷米,事实上您已经一劳永逸地掌握住我的思路。我本来非常害怕您会阻止我参加这场狩猎,或者正确点说,这场表面上的狩猎,因为许多宫廷贵妇和巴黎城无数好奇的妇女,都获准参加。雷米,我的亲爱的雷米,你懂得那位画中女郎当然是宫廷中人或者来自大户人家,她肯定不是一个小家碧玉:她家的挂毯,精致的珐琅饰物,有彩绘的天花板,金线白锦缎的床,总之,这一切雅致大方的奢侈品都表明她是一位有身份的女郎,或者至少出身于富贵人家。要是我能在狩猎场中遇见她就好了!”
奥杜安老乡很达观地回答道:“一切都是可能的。”
比西叹了一口气说道:“只除了找到那所房子。”
雷米补充一句道:“还要加上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设法走进去。”
比西说道:“除非我找到了那所房子,否则我不会想到这一点。”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再说,等到我们找到那所房子以后,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去。”
“什么办法?”
“就是叫人再给我吃一剑。”
雷米说道:“好呀,这样一来我就有希望叫您留住我了。”
比西说道:“你放心好了,我觉得认识你仿佛已经有二十年;凭我的贵族信誉发誓,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年轻医生俊秀的容貌上绽开了笑容,表达出无可抑制的快乐。
他说道:“好吧,就这样决定了。您去参加狩猎,以找寻那位女郎,我回到博特雷伊斯街去找寻那所房子。”
比西说道:“我们两人各自发现了目标,然后回来相会,那才稀奇哩。”
说完以后比西和奥杜安老乡就像两个朋友似的分手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不像主人和他的下人那样。
几个星期以前,布里昂-德-蒙梭罗先生被任命为王家犬猎队队长,为了庆祝他的就职,这一天的确布置了在万森树林里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国王从封斋节前的星期二就已经开始斋戒,昨天又进行了赎罪游行,国王的赎罪苦行又那么严厉,使得大家有一阵子怀疑国王是否能来参加狩猎,因为每逢国王发起宗教狂热来,即使他不至于严厉到要进入修道院,有时他也会几个星期不离开卢佛宫。可是叫整个宫廷吃惊的,是早晨九时左右消息传出来说,国王已经出发到万森塔楼去,要在那里同他的弟弟安茹公爵和整个宫廷追猎黄鹿。
集合的地点是圣路易圆形广场。这地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时候这样命名是因为据说在那里还有一棵著名的圣树,圣路易国王曾经在那里作过伸张正义的裁判。到了九点,整个宫廷都在那里集合,大家的好奇心都集中在新上任的队长身上,差不多整个宫廷都不认识他。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出现了。
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到他的身上。
他是一个高个子,年龄约三十五岁,脸上有麻点,随着感情的变化斑点在脸上时隐时现,使人一看就感觉很不舒服,不得不仔细凝视,这样做很少对被审视的人变得有利。
实际上,好感总是从乍一看见就产生的:坦率的眼神和忠厚的微笑必然会换来微笑和友好的注视。
德-蒙梭罗先生穿着一件镶满银带的绿呢齐膝紧身外衣,挂着银肩带,上面有绣成盾形的国王的徽章,头戴一顶有长翎毛的无边扁平软帽,左手挥舞着一根长矛,右手拿着那根准备献给国王的棍子,整个外表可能显出是一位可怕的爵爷,但绝不是一位英俊的贵族。
比西对安茹公爵说:“呸!爵爷,您从您的领地里给我们带回来这么一个丑鬼,难道您劳神深入到外省搜寻的就是这样一类贵族吗?真见鬼!在巴黎绝对找不到一个同样的人,而巴黎毫无疑问是够大的了,而且到处都是难看的先生们。据说——我首先得告知殿下我不想相信这些话——据说是您推荐这位犬猎队队长的,而且您坚决要圣上接受。”
安茹公爵简单地回答:“德-蒙梭罗爵爷帮了我的大忙,我得答谢他。”
“说得好,殿下;做亲王的能感恩,这种事实在罕见,所以愈加可贵。可是问题不在这里,我觉得,殿下,我也帮过您的忙,而且我穿起犬猎队队长制眼来,请您相信,必然比这个高鬼更好。他还有一把红胡子,我起先没有注意到,这在他的美姿容上,又应增加一分光彩。”
安茹公爵答道:“我没有听说过,必须要像阿波罗[注]或者安提诺俄斯[注]那样的美男子,才能在宫廷任职。”
比西十分冷静地接下去说:“殿下,您没有听说过吗?这真奇怪。”
亲王回答:“我考虑的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脸;是帮过我什么忙,而不是答应帮我的忙。”
比西说道:“殿下一定会说我爱打听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我得承认,总想不出这位蒙梭罗能够帮您什么忙。”
公爵微带讽刺地回答:“啊!比西,您说对了,您是爱打听,甚至于太爱打听了。”
比西像平日那样毫无顾忌地大声说:“亲王们就是这样子!他们总是向你提出问题,你不管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回答他们;可是假如你向他们提出问题,他们连一件小事也不回答你。”
安茹公爵说道:“这话说对了;不过如果你想打探情况,你知道应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
“你得去亲自问德-蒙梭罗先生。”
比西说道:“您说的真是对极了,殿下,他只是一个普通贵族,如果他不回答我,起码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对付他。”
“什么办法?”
“就是对他说,他是一个无礼的人。”
说完以后,他立刻转过身去,背对亲王,不假思索地脱下帽子,拿在手中,在朋友们众目睽睽之下,向德-蒙梭罗先生走去。蒙梭罗骑着马,在人圈中心,周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他以令人赞叹的冷静态度在等待着国王为他解除所有眼光都直接落到他身上的重担。
他看见比西向他走过来,满脸欢欣,嘴带微笑,手持帽子,他不觉也露出笑容来。
比西说道:“对不起,先生。我看见您一个人在这里非常孤独。莫非目前您得到有恩宠已经给您制造了许多敌人,同您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以前您所拥有的朋友一样多吗?”
德-蒙梭罗爵爷回答:“说真的,伯爵先生,我不敢发誓,我只能这样猜想。不过,我很想知道一下我怎么能够有幸得到您来打破我的孤独?”
比西果断地说:“说实话,是由于安茹公爵使我对您产生了十分敬仰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我讲述了您的功劳,您是为了这件功劳才得以被任命为犬猎队队长的。”
德-蒙梭罗先生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看起来非常可怕,点缀在他的脸上的一颗颗麻子,仿佛许多黑点分布在他的发黄的皮肤上。他盯着比西,那神气预告着有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要发作。
比西发觉自己做错了事,可是他不是一个容易退却的人,恰恰相反,他是那种惯于以无礼的言行来补救冒失举动的人。
犬猎队队长答道:“先生,您说殿下把我最近为殿下出过力的事情告诉了您吗?”
比西说道:“是的,先生,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我;这就使我产生了强烈的愿望,希望从您的嘴里亲自听到事情的经过。这一点我必须承认。”
蒙梭罗先生抽搐着的手指紧紧攥住手中的长矛,仿佛他恨不得拿长矛来攻打比西。
他说道:“说真的,先生,蒙您赏脸下问,我本应遵命,可惜万岁爷驾到,使和没有时间;如果您愿意,过些日子我再告诉您。”
事实上,国王骑着他最心爱的马儿,一匹漂亮的浅栗色西班牙马,正在从塔楼飞快地向圆形广场走来。
比西的视线画了一个半圆形,正好碰上安茹公爵的眼光,公爵面带恶意地狞笑起来。
比西想,一个主人,一个奴仆,两个人笑起来时样子都这么难看,要是他们哭起来真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国王喜欢英俊而善良的面孔,蒙梭罗先生的面孔不中他的意,他已经见过他一次,第二次见到时并不比第一次见到时印象更好些。不过蒙梭罗先生按照习惯,一膝跪地把拨枝棍奉献给他的时候,他还是欢欢喜喜地接受了。国王一旦有了武器,管猎犬的仆人马上宣告猎大已经发现黄鹿的踪迹,狩猎开始了。
比西门在大队人马的旁边,以便能看见所有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每经过一个人,他必须仔细察看是否就是那位画中人,可惜他白费了心思。在犬猎队队长就职的这场第一次狩猎中,尽管有许多十分标致、十分美貌、十分迷人的女人,却没有他要找的那位可爱的女郎。
他不得不同日常的朋友们混在一起,大家聊天。那位经常脸带笑容而又爱说话的昂特拉盖,尤其能使在烦恼中的比西散心。
昂特拉盖对比西说:“我们有一位面孔丑陋的犬猎队队长,你觉得怎样?”
“我觉得他很丑;如果有幸当上他的家属的人都长得同他一样,那会是怎样一个家庭!你把他的老婆指给我看。”
昂特拉盖答道:“犬猎队队长还没有结婚啦,亲爱的朋友。”
“你从哪儿打听出来的?”
“从弗德隆夫人那儿,这位夫人认为他长得英俊,很情愿收他做她的第四任丈夫,就像吕克蕾丝-博。亚嫁给埃斯特伯爵一样[注]。请看她怎样放纵她的枣红马紧跟着蒙梭罗先生的黑马吧。”
比西说道:“他是什么地方的领主?”
“不少地方。”
“座落在哪儿?”
“在安茹附近。”
“他很有钱吗?”
“据人家说他很有钱,仅此而已,他家似乎属于小贵族。”
“这位小贵族地主的情妇是谁呢?”
“他没有情妇:这位可敬的先生要在他的同身份的人中保持鹤立鸡群的形象。可是安茹公爵殿下正在向你招手呢,快点去吧。”
“嗯!,让安茹公爵殿下等一会儿吧。这个人引起了我的兴趣。我觉得他是个怪人。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你知道,有时对第一次见到的人就会产生一些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将来我同他会发生争执,而且他的姓很怪,叫蒙梭罗!”
昂特拉盖说道:“按照词源,这个姓的意思是‘老鼠山’,老神父是今天早上把拉丁文教会我的。”
比西回答:“好极了。”
昂特拉盖猛然间喊起来:“啊!等一等。”
“什么事?”
“利瓦罗知道一切。”
“什么一切?”
“‘老鼠山’的一切。他们的领地是贴邻。”
“马上把一切告诉我们。喂!利瓦罗!”
利瓦罗走近来。
“到这儿来,快,利瓦罗,到这儿来,蒙梭罗怎么样?”
年轻人问道:“什么怎么样?”
“把你知道的关于蒙梭罗的情况告诉我们。”
“可以。”
“很长吗?”
“不,很短。只要用三个字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和我的想法告诉你们:我怕他!”
“很好!现在你既然对我们说出你的想法,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吧。”
“你们听着!……有一天晚上我回家……”
昂特拉盖说道:“这样的开头就给人一个可怕的印象。”
“你们难道想让我说下去?”
“说吧。”
“大约在半年以前,一天晚上我从伯父安特拉格家中回家,经过梅里朵尔树林,突然听到一下恐怖的喊声,我看见一匹供妇女骑的白溜蹄马,带着空的鞍子,从荆棘丛里走过。我策马前进,前进,看见被黄昏幽暗的夜色笼罩着的一条长甬道的尽头处,有一个骑着一匹黑马的男人;他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翔。刚才听见的被抑制的喊声又叫了一次,我这才看清楚在马鞍的前头有一个女人,嘴被他用手捂住。我手里拿着打猎火枪,你知道我的枪法通常相当准。我向他瞄准,天晓得!我在开枪的一刹那间,如果不是导火线恰好熄灭,我早就把他打死了。”
比西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问一个樵夫,那个骑黑马抢女人的汉子是谁,他回答我说是德-蒙梭罗先生。”
昂特拉盖说道:“唔!我觉得,抢女人是常有的事,对吗,比西?”
比西说道:“对的,不过起码得让被抢的妇女叫喊。”
昂特拉盖问:“那个女人呢,她是谁?”
“问题就在这儿,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比西说道:“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杰出的人物,我对他颇感兴趣。”
利瓦罗说道:“这位亲爱的领主享有极其恶劣的名声。”
“能举一些别的例子么?”
“不,不能。他从来没有公开做过坏事;据人家说,他对待他的农民还相当善良;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在他今天还有幸享有所有权的领地里,人人像怕洪水猛兽一样怕他。话又要说回来,他同宁录一样是个好猎手[注],国王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犬猎队队长了,只是也许他不是天主面前的好猎手,而是魔鬼面前的好猎手。他担任这职务比圣吕克更好,这位子起先原来准备给圣吕克的,后来安茹公爵利用权势把这位子夺走了。”
昂特拉盖说道:“你知道吗?安茹公爵还在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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