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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灵魂疲惫至无法分裂、无力掩饰,此时的老马像极了一个七旬老头,一个瘦弱而伤感的腐朽之躯。也许他不安的灵魂是个张牙舞爪的牛犊子,他强势的性格如同夏天聒噪的知了,马家屯带给他的阳光、纯真、正气、能量使他错过了真实自己的另一面——迷惑、沉默且悲观的一位老人。他不敢再有任何幻想,因为心底全是绝望。
生与死一步之遥,万物的生命不过昙花一现,有开合自有终时。所以,阳台的长寿花、路边的铜钱草、地里的小麦苗,是谁在浇灌?谁决定它们的生?谁决定它们的死?
冥王和死神坐在老马身后的沙发上,欣赏着一位老父亲的悲哀,如同欣赏今晚的明月——真实、安静、缓慢,叫人感动,让人震撼。
没有悲伤,只是失魂落魄的疲惫,好像从很远很苦的地方刚刚回来,老马睁着眼,却一直醒不来。
死亡是什么感觉?匮乏、虚弱、燃烧、冰冷、爆炸还是单纯的疼痛。临终前人有何样感受?难过、迷醉、疯狂、激烈还是征服与被征服,抑或只是悲伤后悔。老马见过在睡梦中死去的老人,他猜测那些寿终正寝的人咽气时一定以为自己是被命运决定了、被更高更大的造物主主宰了这一生,如同自杀的人最终闭眼时一定认为自己是自己的大师、自己决定了最终的离开一样。绝望到极处,会生出一股烈火般的冲动——朝向自己的冲动。同样,脆弱到极端,人也会异样地爆发——朝向自己的爆发。有时候,人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如何发生,却非常清醒结果是什么。
从精神到肉体,老马好像在被动地做一场准备死亡的训练。越来越强烈的意志引导越来越疲弱的身体,当意志的方向是朝着死亡时,身体也朝着生命终结的目标前进。
等待,人好像一直在等待。黎明近在咫尺,新的一天新的消息老人有些承受不起。世界上每一天有很多人跟儿子兴邦一样拿到了相同的结局。有人胆怯哭哭啼啼、拖拖拉拉,有人勇敢自己为自己做决定。人终有一死,如果能在梦里终结那该多好,醒着不必愧疚也无恐惧。躺下来,闭上眼,翻车了,瘫痪了,昏迷了,入院了,病危了,被抢救……这样的指令在老马的脑海里重复。没错,老头幻想着人死之前的样子,好像这一刻他正好坐在儿子的病床边,看他最后的容颜。
目睹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父亲神魂颠倒、僵死如此,死神忽然心生怜悯。直到老头眼睛湿润,鼻子通气,脸上淌下两行泪,顽皮的冥王才带着死神甩袖离开。
一月二十一日,这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七,一早老马忙着去小区楼下的快递柜收东西。小区里人少了很多,往常在小区花园里带孩子、遛狗的人忽然不见了。透过围栏瞭望街上,上下班的时间点真没什么人,倒是多了一层稀疏落叶。老马拉着大件小件的包裹往回走,一路上盘算着给两娃儿整些什么早饭。外面卖早餐的原本这时好多回家过年去了,赶上有病毒流感不打算回家的也不愿出来卖早饭了。
回到家还没喘口气,老马接到了致远每天定时打来的电话。得知昨夜儿子病危险些过去,虽然凌晨抢救过来了,但老马整个人顿时变得不好了。好像到了这一刻,他才知道儿子车祸后伤得有多重。先前他总幻想着会好起来,车祸后没有接到第二条坏消息的老父亲以为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直到这通心脏骤停、病危抢救的电话。
大脑忽然反应迟钝,脸上连带浑身的肉格外僵硬,老马挂了电话,艰难地走到摇椅上,发干的嘴唇久久地合不住。方才想着为两孩子煮鸡蛋的心思早没了,一个人干巴巴、硬邦邦躺在阳台边,如沉沉睡去,如刹那死去。呼吸起伏沉重,两眼直勾勾不眨不动,灵魂在没有边界的沙漠上行走,肉体累到麻木发抖。年过七旬的老村长是见过世面经过风波的人,只是这一刻,他大脑空白,目瞪口呆,神魂失据,不受控制。
早上九点半,刚醒来的仔仔听到爸爸发来的语音,得知爸爸告诉了爷爷舅舅昨晚病危的事情,少年穿着短袖短裤火速下了床。隐约中,他瞧见爷爷躺在摇椅上,一动不动,静得跟摇椅合二为一,好似阳台上摆着的泥像石雕一般。少年轻轻走过去,轻声呼唤。
“爷爷?爷爷?爷爷……”
“嗯?”老马从肺腑中嗯了一声,魂灵被拉了回来,眼珠子转了一下。
仔仔看不见爷爷的表情和眼神,只是用手晃了晃爷爷的手腕问:“爷爷你几点起床的?你早上一直在椅子上睡的吗?”
“不……”
“爷爷早饭吃什么呀?”少年试探。从爷爷只言片语的回答中,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爷爷的空心。
“哎……让爷休息会儿,你看有啥吃啥吧!”
“嗯。”
仔仔蹲在旁边观望片刻,然后转身离开,回房取了条薄被盖在爷爷身上,继而去看妹妹。妹妹昨晚睡在爷爷床上,此刻还没有睡醒。小孩斜着身子躺着,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仔仔为她盖好被子,重回了自己被窝。
湘北病毒差点转移了老马对儿子的担忧,直到今早这一通电话。如今老人家深陷虚妄,悲痛中很快昏昏入睡。漾漾原本每天早上准时起床,奈何最近小孩的生活频频被打断,导致生物钟乱了,今早睡到十点也没醒。十点半仔仔吃了零食,十一点漾漾起床后吃了点糖果,口渴的她跟哥哥和爷爷要水喝,爷爷睡着不搭理,哥哥总说“等会”“等会”,小孩渴坏了,最后去自来水龙头喝凉水解渴。
上午高中老师打来电话,通知何一鸣明天不用来校取期末考试的成绩单,班主任已将电子成绩单发到个人邮箱里,另叮咛学生寒假外出要注意安全,没有重大事情尽量待在家里,同时提醒何一鸣不要参与培训班的课外辅导,尽量自己预习或复习课程,最后告知如果跟随父母回老家要向老师通报个人行程。老师反复叮嘱,最后将班级通知发到群里及个人微信。何一鸣举着放大镜认认真真读了一遍。
过了十二点,大的小的均饿坏了,老马躺摇椅上极度萎靡昏昏沉沉根本起不来,仔仔无奈,决定自己亲自去做饭。菜也没洗直接切好塞进烤箱,计划很浪漫结果很狼狈,一盘蔬菜全烤糊了。最后跟妹妹只得啃火腿面包、拆鸡腿豆干、嚼锅巴薯片,完事了喝些矿泉水应付应付。塞饱肚子仔仔百无聊赖,漾漾格外贪睡,没多久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这天上午,陈青叶要吃红烧肉、老张头想吃煮玉米,冰箱没了库存,不放心保姆买菜克扣,董惠芳拉着买菜车自己出去买菜。病毒在永州没那么大的关注度,即便事态严重街上也看不出来,好多老年人不上网看不见猛如虎的各色报道,所以全不当回事照常生活。去一公里外的大市场买完蔬菜水果,老太太拉着一小车东西回家时竟出汗了。
“那病毒是不是感染了会咳嗽呀?”回家后董惠芳跟老张头闲聊。
“是的呀!”老张头蜷在沙发椅上回答。
董惠芳一边收拾蔬菜水果一边叨叨:“刚出去买菜,瞧见好几个人咳嗽呢!寻常卖豆腐的那女的,也戴着口罩咳嗽呢!这病毒在湘北市,也不知会不会传染到咱们永州?病毒来没来不清楚,反正咱这儿的菜价好像涨了些。芹菜五块多一斤呶!小白菜六块九……”
“那你……在哪家买的豆腐呀?”老张头谨慎。
“就那女的那儿呀,你不说她家老豆腐最劲道嘛!”
董惠芳平时又带孩子又做家务,哪有闲工夫看手机刷头条,关于病毒什么的净是饭桌上听晚辈说的、闲暇时老张头从收音机里转述的。大冬天的永州气温在零下几度,上街见有人咳嗽太正常不过了,她瞧见那咳嗽的、戴口罩的不过是当成自己发掘的最新材料,无聊时跟老张头对接对接天下大事,奈何老张头可不这么想。
“她咳嗽呢你在她家买什么豆腐呀!你跟她说话没?”老张头蓦地生气了,声音之大惊动了家里的另三人加厨房的保姆。
“我不跟她说话怎么给你买豆腐?你不说中午要吃煮玉米和麻婆豆腐吗?”董惠芳拎着豆腐有点懵。
“赶紧把那豆腐扔了吧!早传染病毒啦!赶紧给我扔啦!”老张头用拐杖命令董惠芳扔豆腐。
“哪有病毒呀?明远你看看哪有病毒呀?”董惠芳见继子明远和媳妇陈青叶、孙子豆豆还有保姆全来了餐厅,委屈巴巴地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遍。
“阿姨,要不扔了吧!几块钱的东西,万一真有病毒呢?”明远理智,架不住此时疯传的病毒之恐怖。
董惠芳想说“要真有病毒那我岂不也传染了”,这话愣是没出口,咽了口唾沫,点点头说:“行吧,你这样说……那扔了呗!”老人依依不舍,把一大块温热的、精心挑选的老豆腐咣当一声扔进了垃圾桶。这一扔,看似完美和谐的组合家庭又出现了罅隙。
“我当什么事呐!不就是块豆腐吗?实在不行妈你这几天别在市场上买菜了,我在网上买吧!”陈青叶安慰婆婆。
“这哪是一块豆腐的事儿!现在病毒全国地传——辽宁有、陕西有、广东有、成都有,今天全国已经有十八个省出现确诊病例了!我告诉你,永州早有确诊病例啦!疑似病例已经七八十个啦!明明说的是流感病毒,哪是一块豆腐呀!”老张头的食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从未有的凶巴巴吓住了董惠芳。
董惠芳性子软没搭理,见父子俩都冲着她,再多说又起是非,干脆钻进了厨房做饭。她跟老张斗嘴,要说是不干事地斗斗嘴说说笑,她没准会赢;倘一旦涉及家事或利益,董惠芳永远没有插嘴的份儿。一来她是晚年嫁进来,跟明远没什么感情;二来她年老朱黄、条件一般、没多少储蓄,比起张家差了一截子,不免小心翼翼、忍气吞声。时间久了,她这没脾气、老好人的样子连自己也习惯了。好在媳妇不强势不多事、好在豆豆对她百依百顺、好在老张头和明远和和气气从不针对她。如此,在张家一转眼过了八年多,跟老张头也好了十年了。
午后,听英文歌的何一鸣电话响了,竟是顾舒语打来的。近来动荡,舒语早被手机里狂轰滥炸的病毒吓坏了,特别是他爸爸决定放弃去广州给奶奶看病以后,女孩更是被传说中的病毒镇压住了。
“为什么不去了呢?”少年问。
“除了因为广州和深圳有确诊病例,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小叔不让去。我小叔在法国看到国外对湘北病毒的报道、对华人的态度发现情况挺严重的,比国内说的要严重很多,他劝我爸爸等一等,等病毒过去了,再去中山医院给我奶奶看病。”
“这样啊!”
“是的,我小叔说深圳比广州要安全。”
“为什么?”
“因为他说……他说深圳的医院是最先发现这个病毒的,还说深圳现在的应对措施是全国最好的。大概意思是深圳借鉴了香港的经验和做法吧,比其他城市反应快。”
“嗯那倒是!昨天开始,在网上点餐以后,我们这里的物业已经不让送餐的进小区了,得自己下去取,取的时候饭早凉了也不好吃了。”仔仔反馈。
“反正……好害怕呀!”女孩噘着嘴趴在床上撒娇。
“没事的,有你爸爸妈妈呐,还有学校和政府呢,轮不到我们操心的。”
“嗯……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可以啊。”
“假如我感染了这个病毒,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拄着下巴问。
“我妈不让,除非你是我女朋友。”少年绞尽脑汁以后故意下套。
“我说假如!”
“没有假如。放心,你不会感染的。”
“那好吧……那要是真的我感染了,你会去医院看我吗?”顾舒语捂着电话又小声问。
“一定会,肯定会。”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女朋友呀。”
“我是说假如!”
“那好吧。假如!假如你感染了病毒,我会去医院看你的。所以,你同意做我女朋友了吗?”
“假如的话,可以吧!如果不是假如的话,我也不知道。”
“呵呵……”少年憨憨地笑。
“这两天特别害怕,心慌慌的。我奶奶喝了药老是昏迷不醒,整得我爸爸好担心,头发也白了一点。”
“你要是害怕了给我打电话,聊聊天就不怕了。”
“不行哦!我妈妈会发现的!发微信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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