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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在一处路边长椅,他坐了下来。这几年钟理过得很不好,人们只看到了山南面的凌乱荒芜,却看不到山北的黑暗潮湿。每一次打完孩子,他只会更痛苦更内疚。他从暴力中得不到任何安慰或快乐,但他还是冲动地伸出拳头。打,成了他这荒谬岁月里的唯一表达。
一如既往,他开始抽烟,一根一根地抽。如同昨日此时,他开始一根一根地数烟头,一件一件地数衣服,一下一下地数车灯投来的光束,他似乎唯有在数数时是平静的。
死水一潭的日子,数数可以拆分焦虑、缓解压抑,这小伎俩是从他数刷牙次数开始的。后来,他开始数被他按似的蟑螂,数毛衣上的条纹,数被子上的花瓣,数洗衣机转了多少下……在数数中,他渐渐安详平静。
起床和睡眠,成了钟理的克星——白天起床和凌晨入睡对他而言如坐针毡。好在数数帮他攻克,数着数着进入梦乡,数着数着睁眼看光。时间长了,他总是习惯午后起床时用一根烟的时间数烟盒上有多少个汉字或数字;习惯于凌晨三四点躺在床上数路上有几次鸣笛、几回绿灯。
人生如何走到了这步田地?
琴叶榕的庸俗、书店里的功利、大象体表褶皱的岁月、咖啡色长发中的油腻、尸体上的红唇、教堂外的肃穆、教堂内的虚伪、长椅上的绣水、丹顶鹤的优雅、野花的问候、星空的忧伤……今夜,他经历了什么。
他非得掌控一切,最后他失去了一切。他受不了一切逆反自己的,但他能反抗的逆反只有儿子的。
水母今夜在欢游,森林今晚不灭灯,酒吧宣布不停业,灯光连到日出东,今晚荆棘树邂逅了金桔树。
北风徐徐的崖边,崖边的老槐树,槐树的半截年轮,年轮上盛开的白色洋槐花,花心的小蜜蜂……草原上坐卧的麋鹿,麋鹿头上的铁树,树下的琴声,琴声中的海浪,海浪中的那双脚……被小草选中的城市,城市里的臭水河,河边的高楼,高楼顶上的双脚,脚下的千丈瀑布,瀑布下的红色喜字……今夜,他去了哪里,他看到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
他一直梳理不清他们父子间的情感,他魔怔地被愤怒操控一次次地伤害他,他内疚地被道德指责反过来一次次地讨好他弥补他。他意欲紧紧地抱他在身边,最后一次次地将他推得很远。学成一次次地宽容自己,他却天真地地将宽容看作侥幸或应该。他一直在做暴打与宽容的数学题,实际上这是一道伦理题。
孩子不爱父亲,匪夷所思。父亲暴力儿子,肆无忌惮。
这一夜,那一掌,他们父子将决裂。
周日一早七点多,医院里渐渐有了动静,晓棠出去买早餐,晓星起来给儿子盖被子。八点多医院的护士和收费人员来来往往,门诊大厅有了咨询或取号的病人,学成被吵醒了,晓棠收拾被子,晓星原本想让儿子多休息会,自己独自缴费排队让小姨陪着他吃早餐,奈何学成不愿意,妈妈一走他就哼哼,妈妈去哪儿他去哪儿。上午十点多做完各项检查后见到了耳鼻喉的另一名医生。
“这是鼓膜穿孔呀!”女医生举着片子看了半晌。
“嗯。”
放下几张检查报告后医生平静地开口:“呃……有耳聋的可能性,先开点药养一养。三天后再检查,如果自行愈合不理想的话,要考虑手术修补了。”
“三天后是下周三是吗?约您还是昨晚的刘医生?”晓星问。
“都可以。”
医生一边打字一边冲大人说:“他这耳道要清理一下,我看孩子特别紧张,从头到尾都没看我。”
“没事,我……我抱着他,他有点反抗,害怕。”
晓星抱住以后,医生准备好后刚一伸手,又被学成打了一下,如此三番,最后在晓棠的帮助下医生才小心翼翼地清理了耳中的瘀血、异物。原本三分钟的处理医生这回用了二十分钟,满身汗的医生完事后松了松身子,扔了器械,摘了手套。
“哎呀……搞得我也紧张呵呵……没事的啊!回去后不要用力擤鼻子,注意保暖避免感冒,家属不要擅自点药或者冲洗耳道什么的。”
“是是是!”
“还有,三天后一定要过来再检查,家长不要忘了哈!”女医生的声音甜美柔和,如沐春风。
“好的好的。”
医生写完单子以后将四张单子交给晓星,签字后握着笔冲大人说:“昨晚的刘医生医嘱上写着眼睛也要查一下,我也建议查。孩子右眼有点出血,要查下眼底的。”
“嗯嗯。”
“那我给你转到眼科那边好吧!”
“好,谢谢医生。”
如此,晓星拉着孩子、晓棠抱着东西离开了耳科诊室。十一点见到了眼科医生,午饭后做完了眼科检查,下午眼科医生看到检查后诊断眼底完好,确定频繁眨眼是由眼睑受外伤引起的,最后开了一管消炎药外部涂抹。
下午五点,三人坐车回到了富春小区。晓星在房间陪儿子睡觉,晓棠在厨房做晚饭。六点多孩子爷爷过来看望,大人见面无话可说,老人进了房间后学成躲在被窝里有些抗拒,不想见爷爷。老人好说歹说,见孙子还是不看见他,最后抹了几滴泪,默默地出来了。问完病情,翁媳两无一句可多聊,钟能于是开口要走。
“现在还不知道咋样,如果做手术的话,到时候我上班又照看……”包晓星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你有啥事随时说,我那边马上请假。先给娃儿把病看好,你嫑有压力,嫑有压力。”钟能出门前叮咛。
两人无言作别。
钟能回到铺子里以后,又给儿子打电话,依然打不通。想想儿子,想想孙子,老人困顿至极,惶恐间给老伙计打电话解闷。
周日晚上,老马正在给漾漾和仔仔剥板栗,听这么一茬子事儿,浑身来劲了。长达二十分钟的倾听,高屋建瓴地安慰,掏出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论证儿孙自有儿孙福。两老汉的视频电话打了一个小时,钟能最后气顺了点,二老约好明天见面喝酒,这才撂了这通电话。
“那个钟理又打人了!这回打得不轻!进医院了,你叔说是耳朵鼓膜破了!”老马打完电话来到桂英房门口搬运。
“你说啥?”此时桂英正在给女儿剪指甲,听这么一桩事,似冰块浇头。
“娃儿被打坏了!精神也不正常咧,见了他爷哇哇地叫,把自己裹在被子里不见人。”老马比划。
“你说学成吗?”桂英坐起来问。
“是啊。”
“哪天的事儿?”
“就昨个儿!他妈在医院待了一晚上,今个在医院查了一天,反正打得不轻!耳朵有聋的奉献!你叔说恢复不好了还得做手术呢!”
“我的天呀!”桂英起身来,光着脚穿着睡衣在地上走来走去,挠挠头、抱抱胸,皱着眉长吁短叹。
“行了我知道了,我待会问下星儿。”桂英冲父亲摆摆手。
“诶!你现在可别打,你叔说娃精神不好,她妈也状态不好——气得或是累得,你过两天等好些了再问。”老马嘱咐。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
桂英将漾漾抱下床,放在门口说:“姨姨家有事,妈妈忙一会儿,待会让爷爷给你讲故事吧!”说完亲了几下漾漾,敷衍几句,送走爷俩,关上房门。
绕床踱步几圈,桂英给晓棠打去了电话,询问病情。这才知学成果然受了伤,她急于安慰晓星,被晓棠再三劝阻,最后无奈地挂了电话。晚上睡觉桂英一方面后悔昨天没有按约定带两孩子去油画村画画,一方面想着明天带着漾漾去看望学成,让孩子开解开解孩子。
快十点时,晓星请了明天的假,服装店和饭店两边都请了,同时也朝学校老师那边请了假,打算明天多陪陪儿子,好让他尽快回复。这头钟雪梅晚上八点多例行性给弟弟和爷爷打电话,忽地听到电话里爷爷哭哭啼啼地一番讲述,心里沉重。临睡前和小姨聊了半晌,一夜担忧不平。
晚上吃饭时学成死活不出房,躲在被窝里把自己裹住,晓星最后端着碗进去喂,喂了半小时才把这顿饭吃了。九点多,晓棠想进房间看看学成,学成一见外人靠近呜呜地叫,然后再次把自己包进被窝里。
姐俩个看傻了眼,不知孩子见了自己人为何这种反应。晓棠提着嗓子哄了好久、说了不少甜蜜话,学成始终吓得抱着妈妈的大腿发抖。晓星揪心不已,一开口语无伦次、两眼涌泪,只好摆手让妹子赶紧关门出去。想到这一路上学成的种种反应,作母亲的浑身冰凉,如天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