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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记·檀弓下》有云:“吊於葬者必执引,若从柩,及圹,皆执绋。”执引,又称执绋,二者的不同之处在于执绋用于棺柩、执引用于灵车。执引布指的是送葬时亲人们用以牵引灵车的绳子,有草绳、白布绳、宽白布等。作为送葬的重要习俗,从两千年前流传至今。早先执引有对人数和身份的限制,后来慢慢放宽,如今凡是亲戚皆可执引,以表亲友们对丧事的助力和参与。虽然方圆上早有用四轮车、面包车做棺罩或灵车直接开往墓地的案例,但大表哥和二表哥还是决定用人力抬棺,以表对大姑妈的敬重和对这场葬礼的重视。
抬棺罩的十六人哼哧哼吃、不断地调整步伐往前走。棺木一旦抬起,落地必在坟头。左右邻舍的村民们不辞劳苦、不瞒不怨地扛着重重的棺罩,凡有人扛不住需轮换的,后头便有执事人过来替换抬杠。一路上罩不落地、人不停步、边走边换。所以龙杠棺罩后面跟着二三十帮忙的执事人,除了替换抬棺的,还有前去修墓打墓的、扛香酒蜡烛的、单纯看热闹的。送葬队伍的最后方阵是一辆大三轮车,车上放满了亲戚送的花圈、纸扎,以及峦坟用的农具。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三寸;小道中间,坑坑洼洼,干湿各半;郭家村庄,土雾弥漫,晨风如曲。
执事人稀稀拉拉,孝子们白衣白帽,自乐班打破千里寂静。哭声如风,唢呐声似嚎,镲子声如鬼,连干搓搓的枯树亦吓得在路边为逝者脱帽送葬。
包晓星夹在女孝子的队伍里,左手高举白布,右手扶着大表姐,怕表姐太过伤心哭晕过去。村里人个个穿得肥大,晓星披着表弟启功的大裳子,头上裹白色孝布,除了自己人没人认得出她。索性,女人放下矜持和脸面,一路跟着队伍呜呼哀哉地痛哭。可是,她是在为谁而哭呢?显然不是大姑妈。为早衰的自己哭、为艰难的生活哭、为儿女的不快哭、为回不了家的遗憾哭、为远方久逝的母亲哭、为那间出生的老屋子哭……说不清楚,所以女人才哭得格外伤心,泪流得早湿透了一块毛巾,鼻涕堵实了鼻腔,好几次哭得喘不来气。
昔日富贵一场梦,来日名利昔日梦;转眼二十三载过,梦是梦非化作泪。
原是晓星扶着表姐,后来表姐亦扶着晓星。晓星哭得节制而优雅,不似他人为哭丧而嚎,可那份压抑已久的悲伤表姐朝芬是看得出来的。
不知哭了多久,前方队伍到了陵地,开始布置现场。执事人们在墓前放张小桌,桌上放盘,盘上摆设祭品,祭品背朝祖坟面朝南方。几位老先生穿过孝子亲戚们快步到陵前,打探墓室的位置、内部的牢靠性以及是否会影响即将合葬的孝子亡父的墓室。乐人停在了坟墓西边,在凛冽的冬风中,自乐班子围成一圈,开始变换曲调,唱起了秦腔戏《祭灵》。掌事人到陵地后,和几位老人、当家人等商议下葬之事。终于,棺罩缓缓现身,在掌事人敲锣呼喊的指挥下,众人轻轻将龙杠棺罩放在了墓室旁边。扫墓室的表姐夫、包晓权、包晓志等人绕道回家后重新出发,归入送葬队伍后此时也赶到了陵地。
“大啊妈啊……哎呀死得恓惶呀……”
众人刚到陵地,左顾右盼好奇地打望间还没反应过来,忽然听到几人大哭。原来是小姑、表哥小姑等几位老人在祖坟上哭丧。一来给年轻一辈起个头打个样儿,二来老迈的她们格外珍惜这少之又少的坟前探望。一时间,亲戚们排好队纷纷跪了下来,男人们跪在地上俯首,女人们趴着哀嚎。
“准备下葬!孝子们过来打扫墓室!”
锣响后又一声,孝子们继而起身上前。接过表姐夫手里的小扫帚,大表哥和二表哥先后下墓室查看。
“主家致谢打墓人!”
掌事人喊完,旁边一执事人端着一盘走到大表哥跟前。几位打墓人正在墓室口,大表哥朝他们一一敬酒,然后挨个给了一份红包。接下来是二表哥一一朝他们敬酒,挨个给了一份红包。打墓人散去,又一声震天锣响。
“执事们上前,准备下葬!”
继而,十六个抬灵人重新汇到棺罩旁边,众人一齐将棺材从棺罩上松绑下来,然后二者分离,将棺罩停在陵地西南角。接着,二十多人个个手握绳索,在掌事人的指挥下,一步一步地将棺木挪到了墓室口。
“准备下啦!我数一个数,大家一起放绳,每次放一个拳头的长短!”
掌事人四望众人重复了两边,待众人点头允诺后,掌事人开始数数。
“一!”
“哎呦!”众人放绳子的同时按习惯一齐喊了一声。
“二!”
“哎呦!”
“一!”
“哎呦!”
“二!”
“哎呦!”
……
就这样,在低沉粗狂的哎呦哎呦声中,棺材平稳地下到了墓室内。
“好!进明厅了,准备调整方向!”
掌事人说完,三个打墓人下墓室抬棺头调整位置,众人趁势立马抽走了十来根粗绳子。然后打墓人推棺木,直将棺木推至墓室内为止。
“好!女婿和外甥们下墓穴检查检查!”
表姐夫和两个堂哥包晓权、包晓志下去检查,确定没问题以后,上来点头感谢。
“放陪葬品!”
两个打墓人下穴,将执事人备好的长明灯、酒、随葬的童男童女(纸扎人)等物放入墓**。
“下葬完毕!准备峦坟!”
三四十个执事人纷纷去后头的三轮车上取铁锨等工具。
“孝子们起冢!”
说完,大表哥、二表哥跪在地上,按照习俗先用两手兜了几抔黄土洒在墓室内,三番五次之后,主事人喊道。
“来来来!孝子们、执事人一块儿上!”
说完,二十多个执事人各执一把铁锨开始铲土填坑,桐生和金生分别递给他们父亲一把铁锨,十来位郭姓孝子一块铲土封穴。没多久,墓穴封严,又过了十来分钟,墓室上起了土包。
“孝子们过来峦坟!执事人搭建墓门!”
十来个男孝子一块将小山修成坟墓样,两位执事人在坟墓的正南方用三轮车拉来的砖块搭建墓门。
“请女婿、外甥们过来看看!”
待坟墓快好以后,掌事人朝表姐夫等三人勾手,三人检查过后,点了点头。掌事人又朝远处三轮车上的执事人勾勾手,几位执事人便将好些花圈扛了过来,轻轻地放在大姑妈的坟墓一圈,车辇、小人、白马等纸扎或插在坟上或堆在坟边。另有执事人在墓室口不远处的小桌上摆设香炉、点心、水果等物。
“最后一场祭祀!乐人停一下!孝子们准备!执事人退后!”
掌事人锣声一响,执事人们撤退到三轮车那边,孝子们整整齐齐地跪成两班,一班男孝子和男亲戚,一班女孝子和女亲戚。
“拜!”
一声毕,一百多人齐刷刷地作揖下跪三叩首。
“起!”
众人起。
“拜!”
众人作揖下跪三叩首。
“祭酒!”
长子大表哥代表一众人朝亡母三献酒。
“起!”
一百多人同时起身。
“拜!”
众人作揖下跪三叩首。
“礼毕!祭祀结束!准备烧纸!”
掌事人收起锣、捶,执事人递来打火机,大表哥点香祭拜,而后点燃纸钱,纸钱烧完后,执事人将火种子引到坟墓上的纸扎上。借着东风,大火顿起,最后一场哭丧亦随火而来。呼啦啦烧了二十分钟,新起的坟墓上光溜溜一片烟灰,花花绿绿的纸扎如大姑妈的灵魂一样随风而去。
三轮车先一步启动离开,乐人们调转方向继续吹拉弹唱,执事人们开始收拾祭品、棺罩、农具等物,然后稀稀拉拉扛着或抬着往回走。亲戚们止了哭起了身,数位女孝子悲戚难止依然哇哇大哭,众人走去劝说,三番五次抹泪以后,哭丧结束。众人于是脱去孝帽孝服,排着队纷纷离开陵地,几位远亲待众人走后朝祖坟处拜了几拜、烧了些纸。
人群走过,黄土飞扬。
与来时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太阳出来了。朝霞妩媚绚丽,朝阳清冷清秀,蓝天白云之下,人们在山脊的小路上悠然自得地往回走。
灰天灰地,白雪深藏。
黄草黄土黄疙瘩山,雪坑雪垛雪旮旯堆。土垣上的风光灰不溜秋的,可这光景真实得令人踏实、安心。
包晓星脱了孝,走在高原上,有种超脱的喜悦。干巴巴的世界,没有一道色彩,却因为是故乡而显得婀娜多情。只要待在这里,她便会天然地获得一种安逸、安全和悠然。长眠在此,三生有幸。包晓星格外欢喜,似为若干年之后同样埋在黄土高原上的自己感到欢喜。死亡,在这里,再寻常不过了。
土路细长,枯草如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