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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迫症,像猛兽一样随时会冲破牢笼。他在控制自己,他想做个合格的父亲,他想像寻常父亲一样哄儿子睡觉、陪儿子吃饭、辅导儿子写作业,然后期待儿子也像寻常儿子一般黏着他要抱抱、朝他撒娇、跟他嘻嘻哈哈地说话,可是没有。每见儿子在他面前耸着肩膀侧着脸地警惕他,钟理心疼,同时愤怒。
这是个矛盾,在矛盾面前,钟理优先选择了自己的利益和意愿,那便是一次次地强迫儿子出现在他眼前、强迫儿子提心吊胆地接受他的父爱。
猛兽在小可爱眼前极力地表演慈爱,却不知小可爱所惧的正是猛兽本身及其本性。
“哎呀,这咋整呢?”挂了电话,老马噘着嘴对漾漾摇头叹气。
“嗯?”漾漾抖着脑门好奇。
“你妈刚打电话说,她今晚上又回来晚,叫爷盯着你写周末作业!咋整?”老马问漾漾。
“嗯?”漾漾一脑子浆糊,似懂非懂,或者懂装不懂。
“去拿作业!现在七点半,写一个小时就行——快!”
漾漾半闭着眼没动弹,继续摸爷爷床边的玩具玩。
“快!”老马加大嗓门吓唬她。
漾漾又顿了数秒,可怜地转过身,忧郁地回房取作业。老马见她乖乖的,心里乐得笑开了花,随后喝了医生开的最后两片感冒药,喝完药取来水烟袋,打开秦腔戏,一边抽烟一边盯着漾漾的笔。
如此,在秦腔粗狂的配奏下,爷孙俩开始了每天晚上都得来一遍的默剧表演——一个画小花,一个偷偷笑;一个走神乱瞟,一个摇头叹气;一个抠纸咬笔,一个瞪眼吭声;一个打盹儿流口水,一个吹胡子敲桌子;一个天马行空地问,一个爱答不理地回;一个娇滴滴地撂笔蹬脚倒在床上,一个笑呵呵地合书收笔整理书包。
晚上八点,马桂英原本要回家,没想到王福逸忽然打电话说请她去一家很有特色的小酒馆。原来是桂英前天买的礼物收到了,王福逸意外之喜,说什么也要回请一顿。桂英回绝不了,只能答应了。两人会面后王福逸带着桂英开车去一家名为光源氏的小酒馆。
“你今天怎么在市内?”桂英在车里问。
“我最近一直在。你也知道,我公司的客户好多安科行业的,老钱总的展会造福好多人呐,我这几天谈了不少客户,得谢谢咱钱总,还有您马大经理呀!”王福逸擅长吹捧,可他吹捧的女人除了客户就剩桂英。
“别!见外了哦!哎呀呀……这几天我真是快累崩了!工作一团糟,家里一团糟,昨晚上从九点半一口气睡到今早上!哼!”桂英有气无力。
“正常的生活正是一团糟,糟糕才是生活的真谛啊,哈哈哈……别着急,马上到了,晚上给我们敬业的马经理补点能量!”
闲扯间两人到了酒馆门口。停好车,招待生领着他们从酒馆侧门进去了。花卉摆满了走廊、廊上挂着红色的长条灯笼、灯笼下流动着一股细小生动的曲水、随曲水在酒馆内漫游的还有断断续续的古琴声和时有时无的沉香味儿——好一派安逸清净的去处。尾随福逸,桂英穿过山水画的巨型挂布,来到了亭子型的酒馆内。
“‘读书随处净土,闭门即是深山’。”
桂英被酒馆内的巨型字画吸引,读着那字陷入了沉思。这该是致远一直追求的境界吧,她顿时感觉自己理解了这文字的奥义,有些小得意。两人坐在实木圆桌以后,福逸在点餐,桂英凝视茶壶上的小字又失神了——“自静其心延寿命,无求于物长精神”。
“你想吃点什么?”福逸捧着菜单问。
“我吃了晚饭的,你随便点一点。”
“这是从日本来的酒,度数不大,我多点几样,你尝尝高低。”王福逸说完笑眯眯地合上了菜单。
“这儿环境真好!一进酒馆立马忘了烦恼。”桂英望着四处贴着的名画、字帖还有书架上的古朴书籍由衷感叹。
“是啊,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我烦恼时一个人常来这里喝酒。淡淡的有酒意又喝不醉,关键是环境极其安静、黑暗,人一到这儿,心便沉了下来。所以我说要带你来静静心、放松放松。”
“怎么不早带我来?瞬间有种错过一亿光年的感觉。”桂英抿着茶,观望这无一电灯电棒、处处闪烁着蜡烛、煤油灯和走马灯的神秘酒馆。
“今天怎么样呀?”福逸给桂英添满了茶。
“哎别提了,今天会场很惨淡,大家脸色个个不好。本指望着周六对公众开放后会像原先一样人多热闹打个翻身仗,哎……很惨!客户反响不好一见面就抱怨,我们业务员在客户面前压根挺不起腰杆子。”桂英摇头叹气。
“正常!经济在滑坡,展会肯定受影响。钱总怎么说来着?‘展会——就是经济发展的照妖镜’,哈哈哈……不管做什么,你不能指望永远蒸蒸日上。再说,好多人暗地里不知谈了多少客户,明面上他不会对你们主办方说的!”王福逸模仿老钱总讲话时,逗笑了桂英。
“那倒是!今天李姐和老钱总……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谦卑了?”福逸抿茶抬眼。
桂英苦笑着点点头,道:“以前弯腰的是客户,现在弯腰的是主办方,哼!”
“也是好事。再不改变态度,客户全被竞争对手撬走了。你是没见过安防展(同行的另一个展会,安科展的最大竞争对手)那边对客户的样子!我都拉不下那身段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人家现在做得比安科展要好。”
“我没见过。听说服务好、组织的活动很专业,论坛和会议反响也不错。”桂英说完低下了头。
见桂英脸色深沉,王福逸转移话题道:“得!咱不聊工作啦,请你来是想好好感谢你,顺便让你放松放松。”
两人观赏酒馆装饰的时候,酒上来了。拳头大的观音瓶一口气上了十樽,每瓶里藏着不同的酒,中年女士款款地为两人一边介绍一边倒酒。在酒桌上喝惯了劣质酒和高度酒的马桂英,头一回尝到如此香醇清甜的酒,一时间把持不住,每样喝了不少。酒意渐浓,醉而不知,一张嘴如决堤之水掰掰起来——有点猪八戒的憨,有点孙悟空的精,有点唐僧的碎碎念。王福逸侧躺在厚厚的蒲垫上,眯眼微笑如卧佛一般,任由桂英天马行空地乱侃,如少女,如孩童,如知心朋友。
“……如果飞海公司跟鸿铭科技的这场官司真打起来,我看谁家也捞不着脸面,以后就算打了翻身仗,在行业里也烙下了黑历史!一个管理变态,一个盗用技术,哎……诶老领导,北方下雪了你知道吗?我朋友回家奔丧赶上了下雪,拍了很多下雪的照片过来。哇塞!白茫茫一片,我们那儿是黄土高原,你站在原上一望,所见之处天上地下全是雪!搞得我今天分神了都,好几个瞬间以为自己在雪地里呢,估计是展馆内的空调太冷了……这两天刚一降温,我们家老头发烧了,哎我完全没顾上,平时瞧他精明强干地到处挑我的刺,真到病了我才意识到他真是老了……前段儿出事故的郑小山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今天回老家了,走之前给我发了条很长的短信,哎呀我的老天爷,我在车里看着短信泪流满面……”
说话间,王福逸点的日本料理也端了上来。精致碗盘里的小菜馋得桂英好似三天没吃饭似的,拿起筷子丝毫不客气,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王福逸起先喝了几杯酒,后来不喝了也不吃了,静静地听着桂英倾诉她的烦恼——工作的、父母的、孩子的、老家的、朋友的、闺蜜的……这些,王福逸统统没有。父母走了、孩子没有、婚姻散了、朋友远了,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赚钱的工作,而工作于他来说小菜一碟又机械无聊。公司在稳步扩展,工厂的单子越来越多,他作为掌舵人并没有多大的成就感和幸福感,这些,皆源于王福逸是一个内心豁达但更丰富的人。
金钱早已不能满足他对人生的追求了,他渴望一个完美的女人,可惜那个人迟迟没有出现。眼前的女人算不得完美,却是风趣的、聪慧的、可爱的、善良的、直白的、忠诚的、热情的、充满烟火气息的。他欣赏马桂英的所有优点,这些优点足以冲抵她身上那些微不足道的缺陷。离婚后,他越发地肯定马桂英正是那个他心中的完美存在。
难以启齿,有点害羞。
为了今天这场聚会,王福逸作为一个年及不惑的过来人,也是有所准备的。严选的手表、配色的袜子、淡淡的男士香水、富有机心的墨镜、不易显露的发型、在十几套衣服里捣鼓了一个小时才选出来的一套。这是一套不菲的黑色唐装,为了不显老他专门选了没有旧式纽扣的样式,里面搭配一件米白色的中式衬衫,宽松的裤子下面他选了一双白色的新款潮流休闲运动鞋……王福逸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过花里胡哨装嫩,也不想穿得太老气、没特色让桂英忽略。他从不去揣测桂英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愿伪装自己去研究桂英的喜好,他认为他的自信和宽厚足够引起桂英的关注和好感,然而,此时此刻,正在桂英叽叽呱呱地又吃又喝时,久经商场的男人竟然分神在怀疑自己的穿着在桂英眼里会不会显得很怪异、很别扭,这想法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真的不吃吗?再不吃我吃光了!”马桂英端起最后一盘三文鱼问。
“啊……呃……我不吃我不吃。这次你全吃了,下次你请我吃饭吧!”王福逸抬了抬下巴。
“哎呀说累了,再喝点酒。这小酒真——好——喝!你怎么发现这里的?为什么你这么会享受生活?太可气了!我最讨厌人家有钱有闲竟然不是钱多人傻!你说说你,开着豪车戴着名表,还能找到这种物美价廉闲情雅致的好地方——太可恨啦!我要吃穷你喝穷你!”马桂英说完自顾自地倒酒品酒。
“哼!那你可得努力呀!”王福逸呵呵地笑。
桂英喝酒的时候,福逸坐起来在手机上又下单了十瓶小酒,很快招待生端了上来,马桂英酒兴大发,跟个酒鬼一样贪杯。
“歪打正着呀!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能喝,我是干了这行陪客户之后才发现自己酒量过人的,哎呀……绝对是遗传!我们家老村长从小给我灌白酒——五十多度!前段还给我女儿灌白酒呢!漾漾才四岁!四岁天呢!为这个我俩大吵一顿,老头还离家出走呢……”
马桂英滴滴答答又说了很久,中间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明显醉了,走路要扶、身子在晃、语速变慢、拉着尾音。王福逸在旁听她说话如听爵士乐一般,浅浅地笑、偷偷地乐,中年男人好久没这么笑过了。别说他对桂英存非分之想,就算身边有这么个要好的率真的朋友,他也觉得珍贵而满足。桂英醉了以后,王福逸放松了很多,不用再担心自己的穿着是弄巧成拙了,可是,男人心里又有些失望。
这一次又失败了。桂英终究看不出他眼里的意味。
马桂英真这么蠢吗?蠢得看不出一个男人对她有意思?瞧瞧桂英,她的家庭算不上圆满也不是糟糕的,她的工作算不上成功也不是拙劣的,她的社交、感情、健康、孩子、生活追求等等皆是一样——不拔尖不拖腿、不完美不差劲。桂英自己亦是那种没有大追求却笃定了什么,并且愿为笃定之事加鞭努力、付出余生的人。这样的马桂英一来眼不拙二来人不蠢,独叹迟钝。这个女人真的只是在爱情上很迟钝、很木讷。
奈何,这迟钝折磨着王福逸。他想退出危险的游戏、出格的欲望,但对方浑然没有发现——没被警察调查立案的罪犯还叫罪犯吗?他想自私一点争取一下,为了心中所爱,为了将桂英那种幸福的烦恼、带着烟火气的热闹据为己有,可气对方愣是没有信号接收不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王福逸选择了继续——继续假装对她没意思并调侃她的身材,继续表白他对她是商业目的和利益动机,继续表演他是她的好朋友、好领导,继续对她千方百计又保持距离的好。
转眼到了十一点,桂英早喝瘫了,一张嘴还在精心地描绘她退休以后的浪漫生活。王福逸起身结账,然后叫了辆车,将她扶起来准备送她回家。到了金华福地的大门口以后,王福逸思前想后种种不便,最后用桂英手机给桂英父亲打了电话。没多久老马和仔仔下楼接人,看到桂英烂醉如泥那样儿,老马没有上前一步而是退后两步说:“哎,那个……要不你抬她上去吧!我俩抬不动。”
“哦……好好好!”无奈,王福逸下了车露了脸,和仔仔一块将桂英搀进了电梯。
“啧……哎……哼……”老马在电梯里瞅着桂英,翻着白眼,一脸不悦。老头既担心她身体又嫌她丢人。
“几个客户一起喝呢,马经理喝得太猛了……”王福逸流着汗解释。
老马瞅了几眼王福逸,有点面熟,于是问道:“你是她同事还是?”
“马叔我们见过面的——文博会!有印象吗?”
“哦——哦哦!记着记着!”老马一改面色,正儿八经地对着王福逸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地扫描了几番。
“你呀——哦……”想说什么又忘了,老马挠了挠脸问:“她前段儿胃出血了,以后你在场的话,叫她少喝点。”老马说完,又觉得话不对劲儿,有点尴尬。
“马叔我知道了!”王福逸满脸羞红,桂英父亲的鹰眼盯得他快现出原形了。
“终于到了,我妈太重啦!十个人都抬不动!”电梯门开了,仔仔一边抱怨一边挡着电梯门。
老马开门以后,几人进屋了。将桂英放倒在床上后,王福逸不敢多看,赶紧出了桂英的房间。
“你是她以前的领导是不?要不坐会儿?”老马记起前情,指着沙发问。
“呃……不……是……那个太晚了不方便,叔我先走了!”王福逸尴尬地往门口冲。
“哦!仔儿,送下这个叔叔。”老马喊仔仔出来。
“好的。”
仔仔利落地跑了出来,一路非常有礼貌地将王叔叔送到了小区门口。作别后,王福逸不停地擦汗摸脸搓下巴。桂英儿子的彬彬有礼如春风扫面,他却被吹得极不自在。爱情的范畴一旦拓宽了,顿时显得婆妈而缥缈,八竿子打不着的全进圈了。
仔仔回来后给妈妈脱鞋脱袜盖被子,然后自己洗澡收拾准备睡觉。老马却睡不着了。作为农村人他淳朴直白,但活了七十年见了七十年的牛鬼蛇神,谁卖弄风骚、谁赤胆忠心、谁老奸巨猾、谁蠢笨如牛,老村长还是看得出来的,即便一时看不清楚,当场也会有模模糊糊的感知。这一晚,老马的感知结果是——一个缺心眼、一个多心眼。谢天谢地,桂英长得五大三粗、一身虎劲,不似寻常姑娘娇滴滴的让家里人提心吊胆。再说那人,身型如虎、天庭饱满、眼神稳定、举止正气、面相有福,怎么看也比仔仔他爸有气象,老马只怪自己运气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