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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马家屯有很多地,屯里人勤勤恳恳靠地完全可以活下去,这也是她二哥(马兴盛)四十来岁不必外出远劳给人打工的原因。可若二哥已婚有子,恐怕境况和小山差不太多,在外面出个大小事故,九成九也是吃闷亏的命。想到这里,马桂英很庆幸自己能全程见证或经手郑小山的这次事故处理。打心眼里,她不希望受重伤、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的这位小乡党再额外受委屈。
今天是十一月九号,星期六,农历十月十三,己亥猪年乙亥月庚戌日。今日宜装修、开业、结婚、领证、开工、安床、订婚、安葬;忌搬家、入宅、动土、出行、旅游、纳畜、开光、移徙。
“今天这日子……很好,也很不好!”老马念叨完新日子,将昨日的旧黄历撕掉扔进了垃圾篓。
周六不用送孩子上学,老马浑身从容。搓搓烟末、洗洗汗巾、扫了扫地、煮了壶茶……捱到八点时,家里还是没动静。老马昨夜里不知几点听到桂英回家了,这会儿没动静,应该回来很晚——估摸夜里三四点了吧。想到这个,不免长叹。不想打搅娘三个睡觉,老马收拾收拾,带着布袋子出去给他们三个买早餐去了。
回来时仔仔醒了,在沙发上瘫着醒神,爷孙俩吃早餐的功夫,漾漾也蓬头垢面地起来了,自个蹭到餐桌前摸了个包子吃。
“爷爷,我今天任务好重呀!”仔仔打着哈欠撒娇。
“啥任务?”
“我待会去眼科医院做治疗,回来还要去补课中心上课,哎……中午饭你们自己吃吧,吃好点儿!千万别惦记着可怜的我。”
老马一笑,道:“我说嘛!今天你咋这么早醒来!寻常你不睡到十一点动也不动一下!”
“真——累!刚才要不是我爸打电话,我早忘了眼科医院的事儿!”
提起眼科医院,老马一叹,又抬眼打听:“你爸陪你不?”
“他说他不去。要我妈陪我就好了,还不用走路、换地铁。”
“你妈累成啥样了还让你妈陪——你好意思开口!你十六啦都,去不了个医院!脚坏了还是腿断了?”老马瞬间拉下脸,动了三分气。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姑娘。
“我随口说说嘛!我东西早收拾好了,地铁卡早放进兜里啦。”仔仔掏出地铁卡给爷爷看。
老马给了大白眼,无言。
“我妈妈去哪里了?”忽来神的漾漾插嘴。
“你妈上班去了!别打搅!”老马说完朝仔仔挤了挤眼,不想让漾漾打搅她妈睡觉。
仔仔八点走后,老马去阳台边小声听戏,漾漾在自己屋里看动画片。亲眼见证自家女子这两月的生活,老马揪心不已。前段儿天天喝酒谈生意,搞得胃出血一场;后来出远差、加班,忙得整天不见人;老马以为那是她最辛苦的状态了;没想到最近十天,压根没有一天是十一点之前到家的,好几个晚上凌晨两三点回来,昨晚又不知是几点到家的。女婿致远搬出去住了,撂下两孩子怂不管,桂英多累多苦他也不问,老马怨气上来了想叨叨几句发泄发泄,又怕给他英英添事儿、找不痛快。现如今他只有照顾好两孩子,能多帮英英分担些便多分担些。
原先在屯里,提起桂英有房有车、有儿有女、能赚大钱、能送大礼,老头一直贼自豪,觉得女儿的好日子多半是因为自己的遗传和教育。现在清醒了,英英的今天完全是因为她的那股拼劲和个人努力,跟他这个老村长、老父亲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姑娘有现在这般不短钱的生活,老马应该替她高兴,可这位老父亲一时间陷入了对女儿的心疼,无法自拔。因心疼女儿联想起远方不知所踪的儿子,胸口堵得慌的老头,无意间摸起电话拨通了老大兴邦的号码。
“喂?”老马在这头喊人。
“喂,大!咋咧?”错愕的兴邦掏出电话,一看是父亲,心里咯噔一下。
“你现在咋样啊?”
“就这样,好着呢,你不用担心我。你身体咋样?脚好了没?”
“好了好了,老早好了,上回中秋时就好了!”
“哦哦,我忘了。咋了?在英英家住得怎么样?”
“哎!还成吧。你妹子一天天……忙得很呀!我以前不晓得她做啥,现在才知她辛苦得很!前晚上三点才回来,昨晚几点回来谁知道呢,星期六星期天也不停工,一直忙,也不知她公司是干啥的……”老马眼见女儿的辛苦,一开口形容没完没了。说完桂英辛苦接着说仔仔的眼睛和考试,说完仔仔的问题继续讲漾漾晚上闹觉的事儿,讲完漾漾最后聊到了女婿致远身上。
“大,你到时候有时间的话,去会展中心看看,亲眼瞧瞧英英她公司办的展会是啥样子,你现场一瞧不就知道她一天天忙啥嘛!致远要出去住,你尊重人家的选择,以后少发脾气,不是谁都能受得了的!俩娃娃有啥问题,你直接给致远打电话嘛,他是搬出去住了,又不是不管了!英英她女婿这人,心地善、性子好,咱家里没几个人有他那好脾气的,你好好说,没啥大问题的……”
曾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擅长倚老卖老的老头,如今认真听儿子的这番话,觉句句在理、条条正确,一边听一边点头认可、心里打勾。
马兴邦极尽耐心,一个一个地为老父亲解决困扰,解决不了的也尽量提醒他保持宽容、留有余地。见父亲那头顺气了,话锋一转问他工作的事儿,马兴邦三言两句回绝了,挂了电话。关了手机,兴邦先拍死脚边的两只德国小蟑,然后用五指将蟑螂的尸体扫向远处。所以,此刻的马兴邦在哪里呢?
月初,他只身一人前往重庆市铜梁区,原来客户的朋友介绍给他一家旧厂子,厂房有、设备有、宿舍有……几乎可以说是一应俱全,而且转让的价格很便宜,员工在边上的村子里随时可以低价招来,搁往常他早动心了,恐怕看完厂子就签合同了。如今,他已经在厂子里住了八天了,毫不动心,没有动力。
也许是因为同样的游戏玩了十几遍、十几年,注定会在某一天突然感觉乏味无聊,从而丧失再次开始的激情和欲望,甚至永不沾手。
马兴邦去过太多的地方、见过太多的城市了,时至今日,他最后悔的正是去过的地方太多了。
在这远离经济中心、鸟不拉屎的偏僻之地,马兴邦似乎喜欢上了这里的落后和荒凉,这落后和荒凉让他想起了家乡。没错,他无比地怀念家乡,连做梦都想着回去的地方。可是,家乡人的风言风语、愚蠢期待、畸形攀比、奇葩沟通、看客心理……一次次地掐断了他回乡的念头。也许在家住个两三年以后会好些,人们会渐渐地接受另一个失败却安详的他。可这两三年的过渡期会令人们彻底遗忘或否定他这一生的见识及成长、奔波和追求。
对于安逸和乡野,他有多向往,就有多恐惧。
马兴邦无法忍受自己一边吃着自家农家鸡蛋的鲜美,一边闻着鸡窝鸡屎的奇臭。他想要一个纯粹的地方承载自己的后段人生,哪怕这地方远离经济中心、鸟不拉屎。这家厂子原来的老板老杨是个贵州人,和自己同龄的老杨早看不惯自己了。马兴邦迟迟不给个价钱、老远过来不谈合同细节、一时半会又不着急走,跟个流浪汉似的住在这家不姓马的破厂子里,老杨彻底迷惑了。可善良的他并没有驱赶兴邦的意思,因为马兴邦浑身浓烈的寡言、沉重、沧桑、晦暗打动了他。
没错,从东莞的厂子关闭至今,短短时日,马兴邦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寡言,他不想再动弹,甚至不想吃饭。天气阴时他感觉低落,天气好时他也觉无力。他没有力气和意愿考虑要不要开办自己人生的第七家厂子,他恐惧自己承受不起第七次的失败。
明天的自己,在西南重庆、西北老家还是东北或东南,马兴邦不清楚。
他是一个失去领地的国王,无论他走到哪来,都是流放。兴邦认为自己是一个被神明放弃的人。
早上九点,三名主任医生将叶宏展、马桂英和老郑叫到了一间小办公室里,针对接下来对郑小山的治疗、费用特别是右眼的处理制定了三套治疗方案,让他们选。三人措手不及,作为小郑的远堂亲老郑将决策权交给了叶总,叶总犹疑不决。本该叫家人来,但家人远在老家,且来了也不一定能拿出决断。马桂英提议将决策权交给医生,两人同意后,三名医生重回会议室里开会,最后定下来一套。
三人放下紧张,重回休息区安心等待。这时候马桂英才提出回趟家,叶宏展为表感激直将桂英送至医院外,然后去外面找了家花店买了一小束花作为对郑小山苏醒的祝贺及祝福。
和儿子打完电话,老马心里宽松了。他以最低音量听了一折子戏,软件自动跳往推荐曲目,老马不爱听新播放的,老远举着智能手机挑戏的时候,余光瞥见桂英的房门开了。没听见桂英的声音和其它动静,老马担心漾漾偷偷溜进去打搅她妈休息,于是起身去拉漾漾出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见漾漾在她妈床上滚来滚去地玩,却没见英英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