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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钟能伤心烦恼,老马嘴上不提钟理,心里憋着大招。出去买了些饭,途中给仔仔打电话交代他补课回来先去接漾漾然后带妹妹吃晚饭。
五点半,老马提着盒饭回钟家铺子时,钟理下楼了。老马心想终于逮住这小子了,一见面指着鼻子毫不客气地问:“你大快死在街上了你知道不?”
钟理望了望躺在沙发上貌似安然无恙的父亲,愣住了。
老马放下盒饭,一本正经地低声问:“你大在街上晕倒了,给你打电话你咋没接?你一天天忙啥呢?你大昨晚为你一晚上没睡觉,今早早起来还要上班,你干啥咧?你有锤子脸睡到现在?”
见钟理毫无愧色亦不答话,意外的老马正儿八经地指着鼻子大声开骂:“你不要你娃儿你老婆是你的事,把你自己管好!不工作天天喝酒,三天两头地醉在街上,你是要干啥!四十多岁丢人不丢人!学成好好的你把娃儿打得木讷得很,你大(父亲)这岁数了还得替你出去打工,你叫人咋说你!还要脸不要?”
老马咽了口唾沫,继续骂:“你大为你、为你娃六十五了天天出去给人扫大街,钟理我问你,你好意思?你好意思?真是没人教训你是不,见你大老实疙瘩好欺负要欺负一辈子是不?隔村里看我不把你腿打断也要叫你吃点教训,四十来岁,混得像个人吗?啥东西嘛一天天,看看你现在扑西来海这怂样……”
钟理从衣兜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根叼在嘴里,两手捂着火苗点着烟头,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抬头缓缓高吐一缕烟气,朝南天的鼻孔中哼了一声,而后迈着八字步,吧嗒吧嗒踩着破拖鞋出门了。
钟理吞云吐雾的惬意,踢翻了老马正气凛然的威严。
老马的火气发到一半,没人了。
见他目中这般无人,老马耸着肩转头问钟能:“啥意思?你子这是啥路数?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从没见过这号不要脸的人……”
蜷缩在沙发上的钟能闭眼摇头直摆手,示意老马不要说了。
老马站了半晌,累了,坐在摇摇晃晃的凳子上,丈二摸不着头脑。见钟能一直在摆手抹泪,老马可怜他,顿时心软成一滩。
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
十来分钟后,钟能反替老马消解:“我爷他爷,小时候饿得快不行了,我爷他爷的大,从他身上割了一疙瘩肉,给他子吃。当父母的,可能上辈子欠子女的,这辈子当牛作马地还他。”
“胡说八道!我小时候先生教的全是二十四孝那些,芦衣顺母、亲尝汤药、卖身葬父,还有杀自己儿子给自己老娘吃的!咱那时候听的学的全是孝顺父母,咋现在这世道反了呢?”老马气得拍大腿。
二老沉默。
要送他去医院钟能怕花钱拗着推脱,让他吃饭补充能量钟能直言没有胃口,老马只得坐在他边上慢慢开导他。从玉米棒子说到二十年前的喇叭裤,从漾漾被欺负说到他们的童年,从方才用微信上的位置定位说到三十年前的黑白电视和拉灯绳子……
晚上七点,钟能缓歇过来了,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两老头吃了放凉饭菜,饭后老马照料他又吃了些安定的药,扶他上二楼躺着,然后帮他锁了门自己回去了。到家里时已经八点半了,桂英和致远早拉着箱子回来了。
人间不平遍地,何须再多出这么一折子为难这么一个善良老实的人呢。一路上老马又叹又怜,见车外的小妇人自己淋着大雨护着两孩子在雨伞内,见老太太拉着拉杆车车里放着满满当当的大米和蔬菜,见老爷子雨中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半大不小的孙子……一切付出,皆源于深爱。
深爱,是福报,也是罪恶之源;是子女一辈儿的大福报,也是子女偷懒、自私、没担当的罪恶之源。
躺在床上的钟能心酸无比,抱着枕头瞪眼委屈。一直深信时代一定会越来越好、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家庭一定会越来越好的老人,到了这般年岁才看清,幸福与时间的延展、时代的发展没有丝毫关系,幸福不是努力就会得到的那个所得,幸福也不是因果关系的那个果。
命运的起承回合可以设想,不可以计算。回首一生,自己在钟理身上搭上了全部,却被这个儿子伤透了心。孙子孙女成了儿子的替补,可是自己不能糊涂地赖上他们,他们还有大好的前程,他俩还有他俩的人生。
犹记得,那年他最开始进铺子里的厨房洗碗时,见洗完后小厨房干净整洁他高兴,见食物浪费他不待见;见有了新的抹布或海绵擦他高兴,见碎了盘子他心慌;见开水里放小苏打能去油渍他高兴,见水池堵了他为难;见每磨完菜刀锋利轻巧他高兴,见窗户边框脱了他犯愁;见保鲜膜贴燃气灶周边墙上可防油他高兴,见大米生虫了他可惜;见梅梅大了时常会来厨房帮他他高兴,见好多蟑螂他气愤;见学成三四岁老跟他在厨房里待着他高兴,见地上水多打滑他担心……
厨房里的最初,如是人生的最初,一切喜怒哀乐均藏不住。时间久了,喜怒哀乐之事一转眼不再能使人喜怒或哀乐。经历得太多了,无论好的坏的,他失去了品尝的初感。不知何年何月开始,他学会了全盘接受——接受难堪心酸的,接受委屈伤人的,接受别离不舍的,接受不能接受的……如果有一天厨房轰然倒塌,他亦不会跺脚呼喊、奔走相告,因为连这一点钟能也接受了。
以前家里有他老婆子,钟能在老家很少做饭洗碗进灶房,到了深圳这边,老婆子没了,一无用处的他挑起了给这一大家子驻守厨房的工作。两平米大的小厨房,是他在深圳的根基。那里储藏了他太多的欢欣和忧愁、大情和小绪。钟能的晚年憋屈在那两平米内,时间久了,两平米成了他的人生结局和挽联。
原本今天街上的这一晕,是命运之神垂爱钟能,给老人的一个善意提醒,奈何他不得其意不爱己身,终是溘然。
刷了一天的电脑,晚上七点,包晓棠终于刷出了自己的自考成绩,总共考了四门,三门通过,意想之中又预料之外。通过这一次考试,她大概知道了自考的难度和准备力度,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
可想起找工作的事儿,美人儿又犯难了。连投了好几天的简历,连上厕所也在投寄,前前后后大概投出去了将近两百封,且每一个投递的公司她均一一审查过,奈何到今天一个面试电话也没有接到。
发闷的晓棠忽咧嘴一笑,打开了微信,找到了姐姐和英英姐的三人小群。先在里面报好消息,而后倾诉找工作没进展。果不其然,桂英发了条“把你简历发过来,我周一找找看,看有没有客户公司急招会计的。”晓棠大喜,她目中的桂英姐除了没有女人味、不会做饭,其余的优点凑起来,基本等同于女强人、女豪杰了。
桂英两口坐了一天的高铁,到家后给老小三个送礼、夫妻俩收拾行李、整理加洗澡,直忙到十一点。第二天周日,仔仔一早进了补习班,桂英一睁眼开始忙工作。研究最新的展位图,在群里询问业务员们的最新进展,给边缘小客户、潜在客户不停地打电话。
午饭后有个空档儿,她刚好琢磨晓棠找工作的事情。先把手机和微信通讯录来来回回翻腾了好几遍,终于物色到几个可以开口求助的人,其中一个客户朋友直接爽朗地回应周二带人过去面试。桂英正和那人聊着,忽听得漾漾爆破式大哭,没有午休的她懒得搭理,老头倒急火火地寻声而去。
原来,致远刚刚给六天没洗澡的漾漾洗完澡,老马进去的时候,漾漾光着身体穿个小裤头,人坐在洗手台上,两脚垂在下面,嘴里哇哇大哭。致远单膝跪在地上,见岳父来了一头大汗,惭愧笑言:“给她剪脚指甲……剪破了,流血了,吓得她乱叫……”
小孩肉嫩,致远小心翼翼还是剪深了、出血了,出血后父女俩皆吓得发颤。老马呆站这一对儿父女,观望半晌,只觉脑中乾坤颠倒,六合八荒的野火噌地一下全烧在了胸口。致远不觉察,安慰几声漾漾,继续低头给她剪另一个脚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