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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桂英抓过手机一瞧,大惊道:“你什么时候买的!几个地方的全买了吗?”
致远笑眯眯地嘚瑟:“昨晚你睡着后买的!你到哪儿我到哪儿!”
“但是……你的不能报销呀——亲!”桂英拍着水桶腰,心疼钱。
“我能照顾你呀!你一生病花了上万,你的身体和这点车费——哪个贵?再说只有车票钱,住宿不花钱呀!”
“呃……”桂英摸了摸额头,欢喜又怅然,半晌后笑道:“你怎么跟你岳父交代?”
致远低头,而后抬头努嘴憨笑:“你交代呗!我的衣服也带了,东西在我包里!昨天收拾牙膏牙刷毛巾啥的,我全带的是两人份!”
桂英又惊又喜,一股受宠的感觉侵袭全身,胖女人瞪着眼哈着气,格外可爱。
“快检票了,走吧!”致远推着箱子在前走。
“也不跟我说一声!”桂英嗔怪。
“本来不想去,一想你东西又多又沉,身体没完全好到处拎大箱子抻着身体怎么办?在外面吃得要不好胃病犯了怎么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照顾漾漾,从来没陪你出来过,这次好不容易有机会,想想也激动……再说,这两天……爸对我有意见老看不惯,我出来几天,让他静一静,说不定再回去时他心情会好很多。”致远不痛不痒地解释着,桂英心里听得百感交集。
五年前第一次一个人出差时,老怕别人骗她抢她,恨不得把所有的衣兜全缝住,短短几年的功夫,她习惯了天南地北地跑,早变得到哪儿也不怕了。致远此刻要陪着她——生了老二后第一次出差被他陪着,桂英忽然体验到了两人初恋时她被他宠着捧着的温暖。
“晓星要离婚了,协议书已经写好了。”上了去广州的高铁,约莫半个小时后,桂英突然开口。
致远道:“钟理总是喝酒、动手,这一点真是没法子原谅了。”
“两个人方方面面不对等,时间久了,必然会崩。”桂英叹道。
“嗯。”
沉默半晌,桂英忽问:“你说咱两会离婚吗?”
致远一愣,僵住了,反应过来后缓缓地直面桂英,道:“离婚了谁要你?一百五六十斤,晚上睡觉翻个床嘎吱嘎吱地让邻居误会!你这个人,下面有脚臭、上面有口臭、中间有狐臭、后面有屁响——谁会要你?要这样还有人真心喜欢你,那我火速让位!人间真爱呀!”致远挑起眉毛哈哈大笑。
桂英一听又好气又好乐,猛地抬起两手捶致远的胳膊。夫妻两一通闹腾过后,十指相扣,待高铁钻山洞时,桂英蓦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眼角湿润。无论如何,他们的婚姻挺过了十八年。在离婚率接近百分之四十、位居全国最高的国际都市、一线城市——深圳,夫妻俩能携手走过十八年的平凡岁月,育有一儿一女,儿子聪明女儿可爱,可喜可贺。无论往后如何,以前的不可反驳地可喜可贺。
见寄来的东西多,几口人吃不完,老马转头给钟能打了个电话,约好时间给他家送一些。
下午接漾漾放学时,老头竟然在人群中瞅见了方启涛那小子,今日的方启涛早非昨日的方启涛。自打漾漾爷爷找他算账以后,原本是班里最嘚瑟最嚣张的方启涛,和其他小朋友一样开始讨好何一漾。早上主动跟何一漾说话,下午他大胆地送了何一漾一条巧克力。此刻见到漾漾爷爷,他想说话又不敢,欲退后也不敢。
见爷爷瞪着方启涛,漾漾举着巧克力棒说:“爷爷,这是方启涛送我的!”说完指了指方启涛。
老马被那精包装的零食征服了,见方启涛唯唯诺诺有些可怜,主动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方启涛小步子走过来,低下头。
“你还欺负漾漾不?”老马指着大声问。
“不了。”方启涛小声回答。
“你不欺负她、你送她零食——那也不成!还不够!以后要是有别的小孩欺负她,我也找你算账!如果别的小孩打她、掐她,我就打你揍你,听见没!”老马又一次张牙舞爪地威吓。
“听到了,我会保护何一漾的。”方启涛委屈巴巴地承诺。
“这才是好孩子嘛!”老马弯下腰摸了摸方启涛的头发,而后指着他的鼻头补充道:“你保护漾漾,才算个好娃娃,知道不!”
方启涛点点头。
漾漾笑眯眯地望着方启涛,方启涛低头抿嘴也笑了。老马见状,拉起漾漾回家了。一路上漾漾格外高兴,老马带她吃了晚饭,而后用拉杆箱提上大半袋子的玉米和一箱冬枣,坐公交车去找钟能。此时钟能已经下班了,老马直奔农批市场里那家刚倒闭的钟家杂粮铺子。
两老头数天不见,再见面彼此欢喜。钟能快速整了两样凉菜,老马从包里掏出西凤酒,哥俩个划起拳来。被爷爷今天特意接过来的学成带着漾漾在二楼小房里玩他的玩具。三杯酒下肚,两老汉敞开了怀,欢欣的话题转成了哀伤,一个为儿媳妇要离婚伤脑筋,一个为女婿不中用拍大腿。
二老在楼底下起先小声嘀咕,说着喝着、喝着说着早忘了两孩子还在楼上,八岁的学成将妈妈要离婚的事情听了个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下午两点到广州站的桂英夫妇,三点钟坐上了去上海的高铁。六个半小时以后,夫妻俩到了上海,一出站何致远搬箱子、找出租车、联系宾馆……有个细腻人在路上递药送水,承包一切大小活计,坐了一天车、晚上住进宾馆的桂英果然没那么累,十点后又在忙工作上的事情。
“你晓得何东家的土豆粉条一斤赚多少?”
“多少?”
“三块!三块!他一天卖掉几百斤的粉条,你瞧瞧这利润!”
“那是因为人家老家开了个粉条厂。”
“你也开一个嘛!你这么能干,将来开个粉条厂,稳稳地赚大钱。”
穿背心的蓬发男听对面的人如此说,哼哧一笑,一脸褶子。
钟理和老陶在一家新开的烧烤店里吃菜喝酒,冲着新店开业首月内的五折优惠,两人前后来了五七次。忙的人忙死,闲的人闲死,此刻已经十二点了,哥俩还在喝酒侃天。
“咋地?瞧不上这生意?我羡慕还来不及呢!你说说我有啥别的门路?咱这条件、这年龄不比你,您是文化人呀!我不行!干苦力的命啊!我就羡慕何东家的粉条生意,要是有他那门路,我也能发达!”老陶拍桌子敲盘子。
“嗯是……”
“要不咱俩合开一个粉条厂!我负责营销,你负责生产调动,咋样?”
“嘿嘿……算了吧!”钟理低头苦笑,挠了挠掉屑的头发。
“那你这……一直闲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特想跟你天天晚上喝酒,不允许呀,有活儿呀!赚钱还好,不赚啥钱你说干着多憋屈!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鸡肋嘛!要是咱俩个合伙做事儿,你有管理头脑我有实体营销,想一想也赚大发了!”老陶激动得合掌一拍。
“呵呵……”
“来来来,喝酒!这家的啤酒不错吧!多便宜!三块一瓶,冰镇冰镇喝着多带劲儿!够味儿!干他妈的一瓶子!”知钟理没合伙的意思,老陶不想扫兴,说完一饮而尽,怕浪费还舔了舔瓶嘴。
“前段儿我腰疼、腰酸,晚上睡不着觉!天天晚上搬几百斤的豆子,谁受得了哇,我他爷的快六十了!还得疼惜这条老命呀。我亲戚说现在流行从地里直销水果蔬菜,他种了几亩地的山药,一斤五块地在TAOBAO和PINDUODUO上卖,三个月卖了好几万呀!馋呀!我老家还有地,要寻思我也种个香椿、苹果、茼蒿啥的,啥贵种啥,到时候不也一年赚个七八万!实在不行养猪也行,现在猪肉贵得……哎!奋斗了一辈子,现在一盘猪腰子我都吃不起啦!Cao他妈的不让人活!喝酒喝酒!今天一人喝他个几瓶江·小·白!”两人碰了一杯,将手里的小瓶装白酒喝下去大半。
龙落浅滩被虾戏。
心高气傲的钟理恨老陶狗眼看人低,竟拉拢他去开粉条厂,他钟理——曾经的国企干部——是开粉条厂的人吗?气归气,他又晓得老陶没恶意,今天不过是被媳妇说了难听话过来找他顺顺气罢了。人生煎熬,何必细究计较为难自己。
老陶这个人呐,热情、善良、爽快,奈何格局小,一辈子出不了农批市场,满眼是黄豆、粉条、大蒜、干菇这些事儿。天天叫嚣着要走出去,奈何一辈子也走不出去。一个农民能在鹏城深圳经营一家生意还算不错的杂粮铺子,已然可贵难得。靠那家打眼一瞧肮脏狭小的小店,他照料着自己泼辣又多病的妻子,靠那家生意时好时坏的小店,他把两个平庸的孩子拉扯大了。
老陶父母早逝,自己娶妻取了个同样父母早逝的妻子;他媳妇动不动一进医院花个七千上万;他儿子出去学技术他说尽了风凉话却给了儿子想要的资金支持;他女儿今年高考他为此多接了一份不赚钱、很辛苦却增加流水的活计……钟理一直在心里瞧不起老陶——土气、没眼色、整天抱怨、异想天开,可是钟理用了二十多年才发现这个在他身边的老伙计身上那些难能可贵的品质。
永远白背心、大裤衩、吧嗒着蓝拖鞋的老陶,鄙陋不堪的皮囊之下,深藏坚毅和耐力,对于糟糕苦难的人生,他才是最能抗压的,甚至是伟大的。这半生钟理向往的成功者、名人如泡沫一般一戳即破,光环下藏污纳垢。反观、反思自己,可笑一辈子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却远不如眼前这个自己从来瞧不起的半大老头。
钟理酒中重新审视这些年他一直轻视、忽略甚至常当面嘲笑的老陶,胖胖的、很粗俗却如此可爱。放别人身上早撂挑子的人生路,他却走得很夯实、很有希望。
当钟理身处低谷、泥潭和草丛时,俯首的中年人隐隐约约瞥见了人生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