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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俩根本想不到我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
“谁不是?我下午从服装店到麻辣烫那儿,看起来有时间,可是去学校接孩子、送学成回农批、来回路上……我好几回都没时间吃晚饭!我最近掉了八斤肉,你俩想想我总共才多重。”晓星一脸萧然。
“我上网课才学了两个月,明显觉得我眼睛不够用了!干涩、发痒、看不清,到了晚上还怕光,我觉得我得配眼镜了!女人上了三十,身体真这么差劲吗?”晓棠又是瞪眼又是挤眼。
“那可不?二十八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很多职业女性或高压女性三十岁就开始卵巢退化了!”桂英回应。
“我已经三十二了!哼哼!结婚都成妄想,还怕什么卵巢退化!”包晓棠低头取笑自己。
“别急,急什么?急得进入婚姻过我两这种日子吗?瞧瞧你姐的暴瘦,再瞧瞧我这肥胖,你姐是没时间吃午饭,我在办公室压力一大控制不住地喝咖啡!网上还谈什么夫妻生活一月几次好——好个屁!我晚上能睡着、不失眠已经是对夫妻生活的最高要求了!”桂英紧紧抓住晓棠的手腕安慰她。
“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好和坏,你应该充分享受你这个阶段的好!好好谈恋爱,好好享受一个人或两个人的生活!”晓星抬眼亦安慰妹子。
沉默几分钟后,晓棠问桂英:“英英姐,你眼睛怎么了?刚一见就看你眼睛有点红肿!”
“哎,家里的破事儿!”桂英说着叹气摇头,抿了口茶。
“你大哥走了吧?我这回见你哥,觉着他有点老了!”顿了会,晓星边吃边说。
“是,昨晚走的。昨天他两人吵,我跟老汉又吵——烦呀!”
“你是为这个哭?”晓棠问。
“哎!昨晚失眠到两三点,想了很多过去的事儿,想不通。”桂英搅着小碗里的米饭,忽然两眼饱含泪花。
晓星晓棠见她如此,没有说话。
“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很深。三十年前吧,我妈蒸馍蒸了一大锅,结果我大(父亲,指老马)不满意,把一大笼五箅子的馍,全倒在地上,用脚踩——全部用脚踩!一个一个地踩!我当时吓坏了,我婆哭着蹲地上捡馍,我妈没有哭没有怒也没受惊,她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我看不懂,到现在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情……”
桂英咽了口难咽的气,接着说:“棠儿你年纪小出来早可能不知道,村里蒸馒头特别复杂!上午十一二点和面,我们家三个男的三个女的饭量一顶一地大,一和和几十斤的面,光我妈和面至少得一个半小时,和完面大冬天也半身汗——那可是很重的力气活。十二点左右,她开始和我婆揉面、捏馒头,这得一个多小时。接着把生馍在太阳底下晾晒、发酵,也得一个多小时。然后开始蒸,抱来大柴火,使劲烧风箱,大火烧个一个小时,五箅子馍才算熟了!蒸完馍还得做菜,这又要忙活……那时在村里蒸馒头对妇女来说,算是大活了。”
桂英望着晓棠说完,顿了顿,而后低下头盯着茶杯说:“我大把那五箅子热乎乎的馍踩烂之后,我妈继续干活!干别的活去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整个事件没有发生一样。这件事、我妈的表情和反应,一直藏在我心里,藏了几十年。这几十年我几乎每年总有一两次想起她那表情来。”桂英自顾自地说完,再抬头时满脸是泪,晓星抽来一张纸为她擦泪。
“马叔……他为什么要踩呀?”晓棠不懂。
“哼哼!他嫌我妈蒸的馒头没人家好!太硬、味儿不好、形状不好……就这样!”
停了一会,桂英又补了一句:“我其实很担心我大哥,他的性格某些地方跟我妈有点像。”
包晓星又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安慰道:“想想孩子吧!咱的努力也不是徒劳呀,你做的好饭孩子忘是忘了,但是长在了身体里。咱现在赚的钱能让孩子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进不错的学校接受教育,你看梅梅现在出来了,仔仔也快了!英儿别那么悲观沉重。”
包晓星用安慰自己的方法安慰桂英。
“是啊,你家孩子大,希望来得早!我家漾漾才四岁,拉个屎有时候竟忘了冲厕所!几乎每三顿饭有一顿衣服上滴了饭菜!最近跟他爷一块吃晚饭,净吃油泼面,四岁娃一张嘴一股子蒜臭味!饭量也吃大了,那肚子大了一圈呀!我现在很怕她将来长成我这样子!我娃以前可是只吃吐司、蛋挞和蛋糕的西洋美少女呀!”桂英说完,三个女人一通畅笑。
“明年仔仔要高考了,不知道能考上个什么学校,说不定跟梅梅能在一个地方呢!”包晓星憧憬下一辈的未来。
“不一定,人家还想往北京走呢!有志气着呢哈哈……他爸说仔仔好像盯上了北京的几所985高校!”桂英说完,两眼释放着闪亮的光芒。
“哎!你们都有孩子!呵呵……”包晓棠喝着百香果汁,甜甜地笑着,却在流泪。
“行啦行啦!咱三个非得隔一会就有个人哭吗?我难道比你好吗?难不成我也哭一哭讲一讲学成被打了、钟理天天喝酒、我在麻辣烫店里被人说难听话?”包晓星说完这个,明亮又微笑的双眼,也涌出了热泪。
“婚姻、家庭、儿女、工作……我像仔仔和梅梅这么大的时候,心怀的是天下——天下呀!现在仅仅维系一个家庭竟这么吃力!是心小了还是人无能?是长大了谨慎了还是现实逼得人怂了也弱了?”桂英说完,抱胸苦笑。
沉默。三个中年女人的沉默。
“看来今天我不请你们喝酒,我都对不起我自己了!吃完饭立马去狐狸屋酒吧——刻不容缓!”桂英一拍桌子,打破沉默。
晓星听了,也拍了拍桌子大声说:“走!今天不醉不回来!”
“是不醉不归——土不土呀你!”晓棠掀了一下她姐的肩膀,而后将头倒在了她姐肩上。
下午三点,漾漾正睡着,她奶奶的视频电话打来了。何致远先和母亲聊了一会,接着叫醒漾漾,祖孙三人欢喜地聊了好一阵子。这一边躺在摇椅上的老头,自打兴邦走后,一直闷闷不乐。
桂英说得没错,他总是喜欢操控。来到深圳以后,当老马发现这一对外孙竟也是孺子可教的有用之材时,他心底里已经为他俩规划过好多次了。他盘算着仔仔将来可以当个医生或是钻研技术的工程师;漾漾这么可爱,学个历史或文学,然后从本科考到博士,最后进学校当老师。老师是受人敬重的,医生或工程师也是受人敬重的。可惜他俩年纪尚小,还没到他开口引导的时候。
老马控制不住地对他爱的人有一种规划,完美的规划,强烈的规划——以前是子女,现在是外孙子女。他想让他的子女按照他设定的轨迹或他的意愿去生活、去努力,他认为他的设定或者意愿是上乘的、优越的、精英的,可惜,人各有志。他越把兴邦往他的门路上拉,兴邦反弹得越远、越快、越猛。
小时候的马兴邦,在同龄人里可是一等一的好孩子。浓眉大眼,像戏台子上的老生一样,在人群中打眼一瞧炯炯有神过目不忘。他四五岁的时候能说会道,嘴巴又甜又巧;七八岁的时候说话做事有了格局,懂得谦让并照顾家里的一众弟妹,给大人办个事儿帮个忙儿稳妥又利索;十来岁上学的时候,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老师也夸他是好学生、好苗子……一路走来,在家里、在村里、在学校,难得有比他更好的孩子。
老二马兴盛跟老大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胆小至极、木讷至极,老马早在兴盛四五岁的时候就放弃了他,认为他能把地种好已经是造化了。老三马桂英是个野路子,从小被一众人宠着惯着,胆子大、人也疯,做事莽撞、言行无相,老马念她是老小又是个女娃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来了。
没错,老马喜欢操控、掌控,特别是对老大,老二是没希望了,老三纯属意外——他完美之计划漏掉的。从始至终,这三个孩子里,他最器重、最喜欢的是老大。兴邦心地善良、孝悌忠信、为人聪慧、说话妥帖、办事稳重,一副当官成大事的好材料,老马是对他寄予厚望的。可这些年,他一次次让自己失望,自己也一次次让他失望。
这些年兴邦早变了样,里里外外皆变了。老了也衰了,他不再优秀了、也没那么聪明了、更不会说话了。他小时候说起笑话来,轻轻松松逗乐一众街坊邻居,现在总是沉默,一言不发地沉默。
原来,人还有曾经能说会道后来迟钝沉默的这种变化——兴邦的变化跳出了老马的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