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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远仔仔偷瞄着老头,只见老头猛地坐直身体,将手里珍爱的水烟袋咣当一声摔到地上,嘴里大骂:“你妈的,说这个干什么!”老马说这一句的时候,前半句是狮吼——洪亮而粗狂,后半句是虎吟——嗓子瞬间沙哑了。
咣咣咣咣……水烟袋在地上滚了几滚。仔仔吓得两手抱头膝盖高抬,致远和桂英吓得均身子往后闪了一下颤了一下。仔仔眼尖,早瞧见了水烟袋砸下去的地方现出小缝来。
四人愣了一会儿,老马气喘呼呼地努着嘴瞪着马桂英,干了一天体力活早累到虚脱的何致远此时彻底醒了,赶紧伸手去地上捡水烟袋,而后弓着腰在岳父面前用软绵绵的话为妻子解释,仔仔见父女两彼此仇视,紧忙将他妈连拖带拉拽到了屋子里,一场战火被温冷的海水泼灭了。
何致远坐在边上不知说了多少的温柔话,老马的呼吸才算平复了很多。见致远叨叨个不停,老头离开沙发去了阳台摇椅那儿静心。致远收拾完家里,临睡前去看漾漾,许久以来第一次女儿在没有自己陪伴和哄睡的情况下睡着了,还睡得特别甜,致远心里倒有些不习惯。回屋后仔仔也在,坐在他妈边上玩手机。
“不早了,赶紧去睡吧,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致远坐在妻子身边,右手捂着桂英的手对儿子说。
“我知道!”仔仔站了起来,从床东边挪到了床西边,在他爸身边瞧瞧坐下来,扫了一眼妈妈然后捂着嘴悄悄问爸爸:“刚才……我妈说的那个……孩子,是哪个舅舅的呀?”
致远沉了一口气,瞄了眼桂英,见她面无表情地双手抱胸干坐着,知她气也消了不少,于是转过头来对仔仔说:“呃……是你大舅的。”
“我大舅还有孩子?”何一鸣乌龟伸脖子一般伸出了脑袋瞪着眼问。
“呃……没出生呢!怀胎九个月了,你……你舅妈……你大舅的前妻当时在你爷爷家坐月子,疏忽了……反正就流了!”何致远耷拉着眼皮说完,还不忘偷偷瞄下桂英。
“所以!我大舅!还结过婚!”仔仔重重地咬着每一个字。
“什么疏忽了!就是他整天没事找事、阴阳怪气的,嫌人家吃得挑剔、月子坐得矫情、不把小问题当回事!可惜了,你舅舅当时在外面赚钱打工回不来,你……那个舅妈当时情绪状态都不好,你外婆……哎,反正没了!”桂英说完,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捏起了鼻子擦起了泪。
“哦!”仔仔长吁一声,那神情显然还没有消化这么大的一桩家族陈年旧事。
“我都说了很多遍了!你认为的只是你认为的!爸难不成要故意害那个孩子!”致远皱着眉对桂英说,显然她并不认同妻子的这个说法。
“是我一个人这么想的吗?二婶和左右的邻居人家都这么说!”桂英直起身子矫正。
“妈你小声点!别被我爷爷听见了!”仔仔瞅着门口缩着脖子提醒。
“哼!我怕啥!他犯的错难道不许让别人说一声!”
“啧!哎呀,你别……你当时又没在家里,冬天下着雪把孕妇拉出去那安全吗?别自个听人瞎说!我反正从没听仔仔他外婆和咱哥埋怨过什么!再说,要真是你说的那样,那最自责最愧疚的人是爸,他都七十岁了你还要揭这么个大伤疤!你是要干什么?气死他吗?”
“啧!我刚才没把控住!再说,这事儿要说他一点责任没有——怎么可能?”桂英也知自己过了火,此刻也有几分悔意。
“都过去了!几十年前的事啦!何必再提呢!你看刚才把他气成什么样子了!这要是高血压冠心病什么的,恐怕当场都倒下去了!得亏老头身体好!”致远嗔怪桂英。
仔仔坐在边上听得格外认真,待爸妈不说话了,他才缓缓道来:“哦!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我爷爷对这件事的态度和感受绝对不简单,要不然他不会把他最爱的水烟袋给砸了!他说他那水烟袋将来要跟着他进棺材呢,那天又说要给市里捐了做文物呢!”
“哼!一个水烟袋值几个钱?你大舅那孩子要是在,现在比你还大几岁呢!说不定早上大学了,你那个舅妈当时也不至于铁了心离婚!哎,你舅舅和你舅妈人家是谈恋爱谈来的,感情好得很!离了婚好多年你舅舅都忘不了,现在还记着呢!可怜你舅舅,二十年了没个老婆每个娃儿……”桂英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行了行了,别哭了!”致远在一旁轻拍着妻子的肩膀安慰她。
“没事,将来我给他养老送终!”少年虽轻狂不知生之苦,但出口的真挚承诺着实博得桂英和致远笑了。
“那你任务可重了!出了我和你爸、你大舅,还有你二舅呢!”桂英破涕为笑。
“没事,只要我跟你妈在,轮不到你,等我们两不在了,该你挑担子的时候你可千万别推脱!”
小三口坐在一处说着往事,哀伤中流淌着暖暖的希望。那一头的老头,原本为着樊伟成的自杀耿耿于怀,方才悲桂英那一句话,瞬间拉到了浩如海一般的往事中。那年过年前,兴邦领会了个姑娘,说是他在城里打工时相中的相好的,两人谈了半年多,趁着过年兴邦将那女子带回马家屯住了两天。到这时候,老马才知道兴邦跟那女孩是认真的了。
关于兴邦的婚事,他是有规划的。原本想等兴邦工作好一点赚了钱,他好机会在村里、在方圆上炫耀,趁着口风好的时候说一门好亲事。毕竟是马家的长子,婚事可马虎不得,老马甚至早盘算起了几家的姑娘,就等着有好消息赶上好日子的时候去托人说亲,谁想,他的谋划还没开始,“媳妇”就进门了!村里的流言蜚语在那时候还是挺割人的,都说那姑娘该是没家教的、太随性的才会一声不吭地进了别家的门,还和兴邦睡在一个炕上。老马清楚兴邦性子莽撞又耿直,但不太理解那姑娘为何第一次进人家家门就这般没个体统。
男人娶妻,娶得个通情达理有见识的,那上下三代受其荫庇;要是娶个柔慈善良又勤快能干的,那上下三代因其富足处得和睦;要娶个泼辣无理、懒惰邋遢的,那上下三代定是鸡犬不宁、贫病交加的。兴邦的奶奶便是一个好例子,她在世的时候妯娌和睦、子孙融洽,兴邦的母亲虽比不得他奶奶,但纵观其一生,也是无私的、勤恳的、无大错可揪的。如果兴邦自己娶了个不懂事的,恐怕他这一辈子都是在赔本。老马基于此,从第一次见面到往后,一直对那个姑娘不大喜欢。
隔年五月收麦子的时候,兴邦从城里回家,又把那姑娘带回来了,先说那姑娘怀孕了,再说他两要结婚。老马被这么一整,彻底乱了。从那以后,那姑娘便一直住在马家屯,兴邦不停人劝辞了工作陪了三个月,后来眼见着肚子大了,九十年代初全家人还是靠地过活,那媳妇一会要吃猪肉一会要吃酱油,搞得家里紧张兴邦也焦灼,他没法子,老马给他又找了个工作,他便进城打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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