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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云高水阔,江风飒飒,远可见香车载楚娃,秋色入秦淮,江南之美在于媚而不俗。
我看见傍晚时分的秦淮河上一只巨大画舫,正依着丝竹之音,平缓地行驶在山川水雾中。
画舫靠岸,乐音不止,我借机跳上了甲板。二楼的船舱内歌舞升平,正是每年按照时历,宁王在红香坊选歌舞姬的光景。
一曲毕、弄舞停,着火红留仙裙的舞姬还停留在方才截止的动作上,长发及地,苍白的脸颊带着蹈舞后的独特绯红,一如她浴后容颜,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客座上的人虽带了半副银面具,可是那俊美的容貌遮也遮不住——江南宁王。
宁王停了酒盏,眼神炅炅看向那一簇火红:“是你。”
女子收了手势,画舫里的红姨见她杵在那儿,推了她一把,小声叮咛道:“宁王唤你呢,还不快去敬酒!”
她被红姨拉到宁王座前,宁王抬头看她,嘴角挑起玩味的笑:“故人相逢,不喝一杯?”
她淡淡的嗓音响起:“我是舞姬,不是酒姬。”
一旁的红老妈子急了:“我说你个死丫头不开窍,这次宁王是来选王府乐女的,喝一杯酒怎么就要你命了?你还想不想离开这红香坊了?”说完去要抬手收拾她。
枯朽的手在半空中被拦截,宁王已经站起:“她喝不喝酒,还轮不到你来支使!”,说完一把拦下红姨扬起的手,老妈子诺诺地退缩在一旁。
此时整个画舫都静悄悄的,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宁王权倾江南,少有的性子温和,难得见一次的火气却更能威慑众人。
就在每个人都汗颜无所措之时,那簇火红舞袖却握住了宁王还未收回的手。
红袖子里探出的两根手指,拂去他遮盖着腕处的麒麟隐纹袍袖,露出男子纤长手腕处一串菩提念珠。
“这念珠…”,她没有抬头,像是在问他,却又抚开自己的水红色丝袖,一串相仿的菩提念珠赫然映入眼帘,是那日宁王挥手洒落的那串。
宁王一怔,讶异之色隐在面具下:“你拾回了这串珠子?”,说话间眼风扫过舫间角落,转而又自顾自道:“那日我扔出去的那串九菩珠,是误拿了我皇兄的,上有九颗珠,而我手上这串叫八菩珠,只有八颗,是我自己的。”
说完他转动女子的手腕,果真,两人手上的念珠颇为相似,只是在数量上差了一颗。
坊间传闻,八蟒九龙,他指的皇兄,显然就是当今的天之骄子,昭王。
聂莼桑收了手,没有要将手珠还给他的意思,淡然道:“既然这串珠子的主人并非宁王殿下,那恕民女不能归还。”
明白事理的人一听就是一句混账话,皇家的东西不还给皇家的人,是想据为己有?当真不要命了!一旁的红姨牙齿都要咬碎了,生怕这小王爷一怒,封了她这苦心经营的红香坊。
宁王倒是没有生气,朝着已徐步走向包厢的舞姬问:“那你可否愿意去我宁王府侍舞?我可以给你好过这里百倍的条件。”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怕民女要的,王爷给不起。”
宁王嘴角挑起笑:“这普天之下,除了皇上的东西,哪一样是我宁王给不了的?”
聂莼桑半侧了头,不知是不是珠灯缘故,光打在她脸上是一种异样的美:“那就谢谢宁王好意了。”,说完撩起绣帘湮没了娇小身影,留下一屋子惊愕的群众和八菩珠的主人,痴痴看着帘子上晃动的喜鹊双宿图发愣。
一旁劲装佩剑的武士凑上前:“大人若是想要她,完全可以……”
宁王止了武士的后话,道:“本是林间自在鸟,何必囚其金笼中。我宁王府如今已是只金丝笼,萍水相逢而已,她若不愿,我放过她。”
武士看来是宁王心腹,虽被阻止但继续进言:“可是相逢再相逢,在属下看来,大人与此女缘分不浅。”
宁王没有回答,一个人踱步到船舱外。这画舫在二楼设了个露台,悬空多出的一截,站在上头可见夜幕降临,姑苏城内,万家灯火逶迤,如一簇簇盛开的海面琼花。
身后珠帘发出清脆的声响,一蓝衣小女子抱着琵琶唯唯诺诺地走过来,朝那个白色的背影福了一福:“民女兰溪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挥了挥手:“本王现在不想听曲,你退下吧。”
兰溪壮着胆子道:“兰溪拜见宁王不是为了献曲,而是为了替聂姑娘说上一句话。”
女子见宁王默不做声,又道:“半年前她已经逃出了红香坊,本可以一走了之,却是为了拾那串手珠复被抓了回来。聂姑娘现在已经适应了红香坊的生活,平平淡淡很适合她,所以还请宁王不要因为她今日的无理,而怪罪于她。”
白色背影怔了一怔,“本王知道了。”
他挥手禀退兰溪,那颀长的背影嵌在桨声灯影里,似巧手人金剪子底下一朵好看的剪纸花。
次日,宁王府的管事点了几名还算出色的歌姬舞姬先行运送回了王府。
听画舫里的人说,宁王和那勇士驰马去了姑苏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在那破旧的石桥上流连许久。
宁王扦着辔头,马蹄细碎,桥是旧时桥,奈何停了细雨、换了佳人。
一张面具下神情莫测,他微叹了一口气,“驾——”一扬鞭,策马疾驰。
可是不到三里处,宁王急急勒马,后面的勇士没来得及刹住,差点撞上前头的王爷。
侍卫摸了把额汗抬头看清,那背了个包袱立在宁王马前的红衣女子,不是昨日画舫中冷艳的舞姬又是谁。
“宁王府,还要不要舞姬?”
聂莼桑一如既往的淡漠,眸色沉谧如两瓣漂浮在水面的纸船。
“你想好了?”面具下的嘴角泛起笑意道:“为什么?”
她定定地看着马上人的双眸,定定地道:“没有为什么,只是想了。”
她勾起嘴角,笑却未到眸底:“我给宁王殿下三秒时间,一、二……”。
“驾——”
那只带着八菩珠的宽大手掌稳稳揽过女子腰枝,如揽过三月新芽的一株春柳,霎那间江南花雨纷纷落,一双人策马飞驰,转瞬消失在眼前。
凭风过处,摇曳了驿道边的红芍,摇曳了马蹄在泥泞中踏留的香……
尔后梦境晃动,似白驹过隙,时光流走。
我看见轻歌踏舞间,聂莼桑的美目流盼;我看见把酒黄昏后,宁王移不开的灼灼目光。
这段眼前疾走的光影里,有王爷执笔绘美人,也有美人素手添红香。
我自以为他们是有情的,纵使一个寒冷如冰,一个炙热如火,这满满当当的情意,也透过梦之结界向外溢了开来。
可是故事却没有按照想象的那样发展,我猜错了,那满满溢出来的,只是宁王一个人的情,他毫不遮掩的情。
待眼前梦境平静下来已经是不知何时的宁王府衙,府衙后院寥落,印象里应该是宁王休弃姬妾以后的样子。
院里万树新发,碧玉妆成的万缕丝绦之下,立着一双碧玉的人儿。
风吹柳动,我看见宁王脸上略含惆怅的神色,他在那个倚着阑干的娇小身影后缓声问道:
“莼桑,我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你既然当初选择了来我宁王府,为何又要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自认一颗真心赤诚待你,可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聂莼桑没有回头,她手上环着的那串九菩珠露出袖子,闪着点点光泽:
“王爷能给我的只有这么多,我能给王爷的,也只有这么多。”
身后的男人像是发了狂,一把从后面紧紧握住她的肩,他下颌死死抵着她的发,颤抖着道:
“你从来不说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怎么给你?”
聂莼桑摇了摇头:“我想要的,只有我自己能够拿到。”
她能感受到背后胸膛滚烫的热,贴着她单薄的背,像一把炙烤的火。
冼子甄双臂环过她的身体,握住她冰冷的手,手与手触碰的地方,两串珠子磕出半哑的声响。
他吻着她的发顶:“你是一块没有心的冰,千年寒冰。”
聂莼没有说话,半晌,她低低道:“放开我吧。”风带着柳条扫过她的颊,将这句话吹走,不剩痕迹。
身后冼子甄的手一顿,紧了紧又放开,咬牙低道:“莼桑,总有一天,你会是我的。”
看到这,我唏嘘不已,这江南宁王如此情意深重,情话绵绵一套又一套,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就得被套牢。
我咂咂嘴想,嗯,在这样的梦境里,搬张小板凳边剥瓜子边学习,比看南澄给的话本有意思多了!那玩意儿还得靠自己的想象力,费劲得要死。
我绞着眼前的柳枝若有所思,聂莼桑这块冰,或许正是要这样一团火来温暖。此冰化不化,大约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觉得冼子甄和我想得大致相同,毕竟,只要火焰足够旺,还没有听说过哪块冰是不会化的。
可是时候未到,火力未足。我就看到了梦境中的变数:
那日已经入冬,江南没有下雪,但湿漉漉的寒气侵裹着人的周身,叫人冷到心尖儿上去。
宁王府的亭阁楼院里却早早地将火墙隔空砌起,并以椒泥涂室,壁上也挂起了锦绣绒毯。下人们不言语,却知道是为着什么。
宁王殿下为今春来的舞姬所做的一切,众人都看在眼里,他们主子的心意昭然若火,比眼前这膛银炭燃起来的火还要明显,素来轻佻爱玩的他肯为此女休了成群姬妾,这现下因她一点怕冷就砌起整座火墙,倒是也没什么好令人大惊小怪的了。
加好茶水,婢女们早已乖巧地退到门外。炭火噼啪,披了三层绒氅的聂莼桑捧着小金手炉,坐在绮丽的厅堂中央。青蓝的火上煨着清酎。
宁王斟了一小杯,递到她手上:“暖暖身子,叫人新酿的,不会太醉人。”
莼桑接过酒没有喝,素白的手握着酒杯转动:“王爷问过我想要什么。”
亲自在给炉子加炭的冼子甄停下手,看着她,眼睛晶亮亮的,映着烧得正旺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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