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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竟在美人丘壑处!
我小心就着伤腿,又将窗户纸点得更开了些。
那阁中女子已经入浴,三千青丝如泼墨一般分洒下来,泊在水面沉不下去,围着正中一张苍白皎小的脸——淡的眉,淡的眼,连唇色也是淡淡的,没有多少表情,就像搁在一旁案几上的那半只残烛,经久未挑,发着恹恹的光。
她将整个人沉下去,一寸一寸,最后沉在水中许久,久到我都要以为她是否被水浸透没了呼吸。
我正踌躇着是不是要弄出点动静,或者喊个俾子去瞧一瞧,耳畔“哗啦”一声水响,再看去时她已从水底钻了出来。
风带动烛光,不灭反明,璀璨的灯火将那张犹带水露的脸照得通透,大约是被滚水熏缭的缘故,雪中带绯,宛如一颗剥开的熟鸡子,落在了胭脂缸里滚过一滚。
我揉了揉眼,看见那精致的面庞越发精致,两弯新月的眉,长而动情的眼,微微上翘的琼鼻下一张九勾九画的嘴。我被一种撼动人心的美震慑住,想起长安街上说书人击节吟哦的那句:玉人浴出新妆洗,香脸半开娇旖旎。
玉人将一双玉手捧出水面,放在自己身前凝视着。手在抖,抖到难以控制,她一把将之覆上面庞,瘦削的肩膀耸动,水泽从指缝中溢出来,滴入那飘满皂荚玫瑰的浴桶中,转眼没了踪迹。
良久,她拿开手时,脸上仍旧没有太多的表情,也不知那方才滴落的,是水还是泪。
我退出来一点点开始盘算:大隐隐于朝,她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隐士”,原因有三:其一她在长安宫中,其二她居所简陋,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胸怀大‘痣’”!
虽然我这么考虑不排除情急乱抓瞎的成分,但是眼下再没有比此女更符合要求的人选了。
我当下做了决定,今晚就入得她梦。
几个金铢买通了司花婢女,将梦昙花混入她屋里那束白色仙客来中,我带着铜勾绳索再次潜伏到了永荔宫。
这次有了工具帮忙,我顺利地趴在了宫顶。掀开一小片琉璃瓦,看到屋内屏风已经撤去,她换上了白袷衣,一头鸦羽似的长发仍旧披散着,挂在玲珑单薄的身子上,从头至尾有如一匹葛缎剪裁的墨色壁毯。
依然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她走到榻前和衣而卧,熄灭烛火前,像是注意到了案几上的梦昙花。
我心里一紧,见她俯下身来,却是嗅了一嗅那丛仙客来,脸上浮现一点点难得的色彩,不像是笑,却让人动容。
我趴在屋顶上掐算着时辰,果真不出一刻,女子就被梦昙释放出的梦馠香迷怔,晃晃悠悠地倒在了案几上。
她的梦昙花绽放,纯白的梦之结界笼罩整个厢房。
“好大一个梦阵。”
我顺着梦的入口缓缓滑入她的梦中……
吸取前些日子的教训,宫中女子大抵愁苦,宫怨深重,由此凝结的梦境,也多是一片凄风冷雨。为了不被冻着或淋着,我今夜还特地备好了蓑衣油伞。
四周白雾慢慢驱散,眼前的景致、耳畔的声响,都渐渐清晰起来。
远处古寺晨钟,身旁流水淙淙,足下的青石板沾惹了朝露,有些湿滑。
我小心踏着绣鞋,沿着河岸边的青砖黛瓦踽踽而行。行至数里,看见晨雾的遮掩下,有一座斑驳的石桥,桥陈旧柳依依,四周环水鹂轻啼。
小巷里并无行人往来,只几叶扁舟停泊在浅湾,偶有风吹过,乌橹轻摇水波横。
我轻轻呼吸,鼻尖若有似无青荇的气息,这样一座静悄悄的城,静悄悄沉浸在早春睡梦中,像熟睡的雏莺,被人小心拢在手中,呵一口气都唯恐惊扰。
钟灵毓秀江南地,才子佳人遍地逢。而他们,却不是这样的相逢。
“喂,你撞到我了。”
一声不合时宜的男声,清脆地打破这诗意江南。
我随声望去,那残旧古桥上,一名素衣男子长身玉立,因隔得较远,模糊了容颜,我只记得雾霭中,他手中把玩的一串菩提念珠,以及瘦削脸庞下那抹轻挑玩味的笑。
“抱歉。”
显然是过桥时候撞上了此人,道歉的女子说出这句抱歉,语调淡淡。
如若不是“抱歉”两字实在应作“不好意思”解,我真听不出她语句中有任何表示歉意的地方。
果然,素衣男子也没有听出太多诚心的意思,转动佛珠的手停滞,嘴角挑起,道:
“既然姑娘并不觉得抱歉,又何故抱歉。”
女子似乎并未有耐心再重复一遍,侧身绕过他想要离开。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由远及近的追赶声打搅了小镇的安宁,一群持棍疾走的家奴从巷口冒出。
眨眼间,素衣男子已经带揽过女子的肩膀,两人隐在了桥垣的阴影里。同时女子身后的梧桐树上一阵响动,我这才发现上面匿了个劲装佩剑的勇士。
勇士似乎有出动之兆,被阴影里的白衣男子一个眼令,退了回去。
从我这个角度看,他从袖中探出一只手,将手中的佛珠用力一掷,檀木小珠在远处落地开花,四散着滚向不同的地方去。
“在那边!”
一众家奴闻风追赶,杂乱的脚步声纷沓而去,平静的小镇喧闹过后复归平静,像谁放过的一阵三月烟花。
风静静水寂寂,破败的青砖护栏很好的掩护了两人身影,偶有三两点杏花脱离了枝头,盘旋飘落。
我看不到他们,只闻女子淡淡出声:“谢谢。”
尔后是男子带笑的声音:“恕在下耳拙,方才的歉与现在的谢,我都没有听出姑娘任何感情。”
她没有立刻回答,缓缓抚开肩头那只手,平静的样子仿佛只是抚开肩上纷落的杏花。
“公子想要如何?”半晌她站起身,语无波澜地这么一句。
白衣男子疏瞬抬头:“姑娘没有看过话本子么,自古以来,义士相救,无以为报,唯有...”
“给你点钱?”姑娘道。
“噗!”我隐在树阴里,没忍住笑,赶紧捂住嘴。
白衣男子倒是没笑,就定定地瞧着她,眼眸里含着的玩味笑意更甚。
见男子未答,她又道:“怎么,难不成还要以身相许?”
“哦?以身相许,倒是个不错的提议,莫非是姑娘心之所想?”男子这下接话了,还接得贼快。
这女子所站方位正好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那样淡淡的语调说出这颇具调笑的一方话来,好笑之余让人觉得非驴非马。
思量未完,就听见她轻笑一声,随后戏谑又略带冰冷的声音响起:
“以身相许不过戏曲里落于窠臼的陈段子。这不是戏曲,民女亦非佳人,方才不过与公子说笑。”
“既是出口的话,可没有收回的道理...”
话语间男子已然站起,依旧是笔挺的模样。
方才她站他蹲不觉得,现下两人同水平站立,就显出身量悬殊来了。
晨光下,只见他躬身凑近,朦胧未散的雾气中看得见玩味的嘴角:
“要说以身相许嘛,也不失为一个好的报恩之法,只是……”,他抿了抿唇:“只是姑娘现下这模样,要算也只能算作恩将仇报。”
我又噗嗤笑了一声,又赶紧捂住嘴往树后躲了躲,心想这男子的损人功夫绝不在小西贝之下。
下意识探头瞧了瞧这姑娘的着装:她着白麻粗布衣,娇小身量后拖着的及地长发,似用栎实与冬青浸染而成的一匹上好缎子,从远观上吸引了泰半注意,从而叫人忽略了她身上粗糙的呢料。
这两人残桥相遇,不消半柱香已经嘴战几个来回。一个声色清冷,一个轻佻不羁,倒是风流公子与冰雪佳人的开头戏码,我看得饶有兴致。
只是那人说这姑娘之貌是“恩将仇报”级别,我不禁越发好奇,心里思忖着,这姑娘可能也就背影好看了点、声音动听了点,容貌或许平平。
可见这世间背影杀手还是颇多的,以声惑人者也不在少数。
但仍旧有一点令我捉摸不透:那白衣男子看似风流不羁,但那样戏谑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并未让人觉得冒犯,相反,听起来更带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说玩笑不像玩笑,道怜惜不似怜惜。
正研究着,我见他摸了一把桥栏上带着朝露的泥灰,伸出手,竟要往女子脸上擦去!
“要是想藏起自己的容貌,下手就要重一些。”
与话相反,他手段很轻,却利利落落地扫过女子整张面颊。
这布衣女子也是个奇人,陌生人在自己脸上如此造次,她居然都未抗拒,反而从腕上退下一只玉镯,递到他面前:
“我不喜欢欠人家的,你帮我避过那些人,失了一串手珠,而我只有这一只镯子,算是谢你。”
白衣男子反负了手,笑道:“好端端的,我要这女子物什做甚?”
女子淡然一句:“可我只有这个。我给你三秒时间,要不要你自己考虑,一、二、三。”
这三声快得连半片杏花都未能落地,我这个纵观全局的看客都还没反应过来,更别提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素衣男子了。
果然,三声过后她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你错过了,是你自己不要的”,说完从男子身边擦过,径直走向桥的另一端。
“嗳,姑娘我并未说不要啊!”
白衣男子转过身,半伸了手,朝那还未走远的背影急切地道。
我躲在一旁小声幸灾乐祸:“看吧,叫你没事玩儿什么欲情故纵,人家不爱搭理。”
女子没有停下脚步,男子又道:“我不要你的镯子,但你总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那墨色长发在初晨光芒中流露华泽,她侧过脸,一点点朝晖映在她挺翘的鼻尖上。
良久,一张九勾九画的唇轻启:
“姑苏,聂莼桑。”
风乍起,细雨斜。梦境里飘起了漫天水雾。我撑开油纸伞,倚在河畔观柳飞,后悔没有随身携带一卷白宣,来临摹这烟雨江南。
姑苏,聂莼桑,那回眸的淡淡眉眼,这个梦的主人,与眼前的古镇残桥一起,定格成一幅水墨丹青。
此时的粉墙黛瓦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苏醒,卖米糕的阿婆缓缓一句唱将,苍老古朴的声音反复经过岁月的沉淀,愈发使这雨巷显得寂静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