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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姐要回家了,空气里飘满了闻到了她要回来的味道。

    首先,阿妈又开始给家门口的盆栽们浇水了,我跳上窗台晒太阳的时候,终于能再次看到这些喝饱了水的植物们开心的模样了。绿萝高兴地把它的脚从盆底伸出来,伸得老长老长,一直拖到放其他花盆的台子上。导致阿妈每次想给月季花浇水,都得把它这几条长腿给拨到一边去。

    枝干又细又长能伸进窗口来的那盆植物也开出新花了,那是一种通体淡粉色的,看着像一位穿纱裙的芭蕾舞演员的花(我一度非常好奇芭蕾舞演员们的裙摆为什么是飞碟的形状,而不像阿姐穿的裙子那样是垂下来的。直到龟兄告诉我“垂下来的裙摆可能会给正在倾情演出的演员们使绊子,让她们脸朝下摔在地上,从天鹅变成一只可笑的鸭子”)。它们喜欢让自己开在伸得最长的那根悬空枝条的尽头,像那些擅长高空项目的特技演员,把钢丝走得摇摇晃晃,险象环生,让你看着连呼吸都困难,实际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它们的身子稳得很呢。

    其次,阿爸待在家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而在这之前我至少有连续两个星期没见过他,其他能见到的时候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而且还穿插在他无数或长或短的出行之间。“坐在家里面对这种事儿太难了。”阿妈跟前来关心的友人这么说。“外面既能赚赚钱也能透透气,他愿意去就去吧。”

    那天来的是家中常客里我最喜欢的一家人,他们不光人有趣,说起笑话来能让所有人的笑声几乎震塌屋顶,还总是大包大裹地往我们这儿带礼物,尤其是那些浅黄色的曲奇饼干,哪怕只是被吃剩下的那点碎屑都美味得无法言说。那股香甜的味道第一次在我的口腔里弥漫开来,我的意识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那里我只要把手一伸就能摘下天堂树上的苹果,也许会有天使看守来抓我,但我相信自己的腿,它们一定能做到在天使挥起翅膀前就把我发射出去,像点着一座屁股烧着了的火箭。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阿妈又恢复她的偶尔小酌了。她把在橱柜里闷了许久的那些玻璃杯放了出来,让它们呼吸完新鲜空气,又痛快冲了个澡,接着轮流为她盛上不同颜色的酒。这些酒有的是冒着气泡的橙黄色,有的是浓郁的暗红色,极少时候是近乎透明的白色,但这种白色在灯光下看又成了淡黄色。她会先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个花朵形状的杯垫,推开上面堆着的眼线笔和眉笔之类的美容小物件,把它放在手边的小木台上,再把玻璃杯放在杯垫上,接着点开她的砖头,给某个有段时间没联系的朋友拨去视频电话,一边欢快地与对方边聊天和笑着,一边闲适地在谈话间隙抿上两口酒。

    过去的两个月里这幕场景都被阿妈藏了起来,也许在混杂气味浓厚的储藏室里,也许藏在堆满了灰尘的书柜后面,总之我们就是看不到了。但最近它悄无声息地又出现了,就跟它许多天前的消失一样毫无预兆。而正是这让我从99%确定阿姐快回家了变成了100%。阿妈对于酒一直有种对老友一般的热爱,而对朋友我们通常只分享好消息——这一点上猫和人的处理方式基本相同。

    “快了,快了。”她对着砖头里的什么人说,眼睛习惯性地眯了眯。阿妈的眼睛似乎只有看近处才会这样,而套用阿姐的话说,她最大的特点就是时刻不忘漂亮至上,通个视频也要仪容完美,因此让她在视频通话时候戴眼镜是绝无可能的。“她现在能吃饭了,我已经放心多了。营养一跟上,身体怎么还好不快,是不?”

    她边用中指轻轻地有规律地按着一边的眼皮(那块地方最近肿了好些时日)边往杯子里倒酒,单手拿酒瓶估计不太容易控制力道,啤酒一下被倒出来太多,气泡呼得一下溢满了杯子,还跑出来了不少,像喷泉里不听话的水。阿妈哎呦叫了一声,赶紧低头从身边抽出好几张纸糊住那块水渍,它们白色的身体很快就被浸透了。

    “对,最近刚拔掉手臂上的管。不,不是化疗。只是打针用的。当初孩子在医院打来电话说妈妈,手上都扎的没地儿了,实在受不了了,吊瓶每往下滴一滴药,血管都要跳着疼一下。我听着电话那心呐,都没法说了……所幸还有解决方法,孩子说就是那特殊针管贵点,一千多块一个。我跟她说,一千多块算啥呀,只要能减轻你痛苦,妈花多少钱都值。”

    说到这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问题是,有时候不是钱的事儿……我都盼着它是,因为如果都是钱的事儿那就好办了……但,最艰难的时刻现在已经过去了,以后一定都是往好了去。有这么一个家为她倾尽全力,孩子终归是有福气的,会好的。”

    我问龟兄什么样的时刻才可以用“艰难”来定义,他的回答是“跟死有关的时刻”。

    “无意冒犯,但是你们玩具真的对死……有感觉?或者理解?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用词儿了,但你懂的。”

    他脖子两边的衣服边明显向上抬了抬,我猜那是个耸肩的动作。

    “如果谈感觉那确实是没有,因为按生命存在与否那套标准,我们也不算真的活着不是嘛?但谈理解还是有的。‘跟死有关的时刻’更多是让你想死的时刻,而不是你真的要死去的那个时刻。我想小主人经历的事情应该也是这样,并没严重到真的让她身体死去的地步,但确实严重到也许已经让她的心情死掉很多次的程度。怎么说呢,理解还是能帮助构造一点感觉出来的,哪怕你永远没法证明这种感觉的准确性。总之,虽然我自己不面临死这个东西,但我对它是有认知的。”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那个瞬间我的左右脑在争吵自己到底听没听懂他说的话。但我想我内心深处有那么一部分——非常小的一部分——它不希望我继续理解下去。

    因为玩具无需面对死亡,但猫需要。

    事实上我对死的含义一窍不通,但光是一条“死后没法吃饭”就够我难受的了。毕竟从目前的人类进步趋势来看,他们当中还没有人有发明什锦猫粮的想法,而我们猫的寿命又该死的只有那么十来年,也就是说我很可能到魂归西天的那天,都吃不到一口什锦猫粮。

    所以我常幻想如果自己有一天飞黄腾达了,并有机会出版一本名猫名言集,那它的扉页一定要写上并且只写这一句话:

    我的猫生是一块完美的手帕,但请不要凑得太近——你会看到上面的小黑点。

    吃不到什锦猫粮就是我的小黑点。

    这时候我已经走进了阿姐的房间。明明我几乎从出生起就住在这栋房子里,但走进这个房间却像到了什么新地方一样,心脏有点局促又不安地乱蹦着,也许是因为上次我踏进这扇门里的时候,阿姐还半躺在床上玩她的砖头。而这次踏进房间却只能让我想起她已经离开家两个月了。

    床上铺得整整齐齐的被子中间鼓起来一块圆溜溜的东西,像阿妈放在鱼缸里当装饰的那些鹅卵石。其实那是龟兄,阿姐临走的时候用一床羽绒被和一床毛巾被把它盖了个严严实实。并用她有气无力的嗓音威胁我:

    “臭老白,如果你再上床去踩他的脑袋,这回我一定会知道。等我回来,你绝不会有好日子过。”

    她这么做的原因,源于我初来乍到那段时间跟龟兄产生的一点小摩擦。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不用着急好奇,后面我会给你好好讲讲的。

    但阿姐错了,她以为我会趁她不在家来个大闹天宫,事实却是后来我不光没跑到她的床上去玩儿,甚至连她的卧室门都没进过,足有一个月。

    她走之后的日子里我还是对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但我的无知并没有为这段心路历程减少任何痛苦,它们只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没用了(虽然我知道自己被带到这个家的原因从来都是长得漂亮而不是有用)。最初的一个星期我仍认为阿姐是去洗澡的,第二个星期我开始感觉不对,因为若不是洗澡被意外洗死了(同类因洗澡而死的事儿我在医院里见过两次,因为我们猫生性怕水,有些心理素质不太好的兄弟姐妹就容易把小命折在这儿上。而我之所以感觉不对,是因为我知道阿姐很小就学会了游泳,她从来都不怕水),她应该早就回来了才对。

    第三个星期我的散步地点不再包括这间卧室,因为我的猜测开始令人抓狂地失去控制了——我发现自己强制性地将阿姐在这个房间里的片段从回忆中剪切粘贴到了我现在的记忆里——譬如当坐在电视柜上与屏幕里的大雁互动时,我会下意识觉得阿姐正在她的房间里,坐在床沿上,微微弯着背,翻一本躺在带轮子的白木纹书桌上的书(因为这个书桌能调节的最高高度不高,而阿姐又是个大个子)。所以一旦我真的进入这个房间,发现她其实并不在,那些巨浪一般的不详感觉和猜测就又会卷土重来。我恨它们,非常恨。但感觉不是能够被杀死的东西,所以我只能选择躲着它们走。

    从第四个星期开始我停止了算星期,因此后边的日子直至现在——它们在我的脑子里一直是一大段线条——杂乱无章得绕成一坨的线条。这团看着头疼的障碍物的确很烦人,但我觉得自己当时需要被它们缠住,从各个方向把我勒得严严实实,这样我才不会倒下去。当然,我是在说我的意识。我的身体可是好极了,它们定时摄入美味猫粮和罐头,偶尔还有甜美可口的化毛膏调剂,一直都好的不得了。但想让你的心畅快地说出一句“好极了”可不容易,它们要的可不只是填饱肚子的那点满足,还有各种各样的爱,而且还要是令你觉得温暖又快乐的那种爱,不要电影小说里那些从头折磨到尾的所谓感情(”这种感情的存在是我想当猫的最重要原因之一”——阿姐)。

    “你应该感到庆幸,你这只肥的流油老白猫。”龟兄摇着他的圆脑袋说,“你只用活十来二十年就能彻底脱离这些讨厌的感情和创造它们的人。但我呢,小主人也入土了的那天我还是会活着的,因为是个死不了的玩具。我得看着你们两只猫去世,看小主人的爸妈离开她,再看着我的小主人离开我。最后生活的镜头才会给到我们这些老掉渣的玩具,并排坐在垃圾堆里,等着自己烂成一把土。所以在下次你说羡慕我之前,最好想想我刚才给你描述的画面——臭气熏天的垃圾场,潮湿的泥土和等着用你的残躯饱餐一顿的虫子大军。”

    “行。”我边说边走过去想表示一下安慰,其实我也没想好怎么表示,但对方很快就给我省了思考的麻烦。他向后连退了好几步,那副像是我身上有味儿的姿态和他天生变不了的友好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看着实在好笑。

    “滚远点。你这个表情跟当初来踩我脑袋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什么也没说,紧接着突然故作凶恶地用脑袋猛戳了戳他那个方向的空气,把老布龟吓得缩了好几下脖子。我放声大笑,并百分之百确定我愉快跳下床的时候听到了他在用脏话骂我。

    阿姐在一个阳光甚好的日子回家,那天阿爸阿妈一大早就去了医院,给阿姐收拾东西。从零食水果到各种用品(事到如今我终于弄清了家里那把丢失的矮凳子的去处)。他们装了一个行李箱和几个大购物袋,并在等医生写完出院病历的时候把午饭吃完了。

    虽然看到阿姐回家非常开心,但知道拿出院病历还要排队后我心里还是隐隐产生了些不适,因为这件事说明医院里住着的人类很多,而我知道得很清楚,有进去才有出来,它俩是分不开的(而我这么想的主要原因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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