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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过去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才如此天衣无缝地制造出了一次又一次如此“真实”的发烧。
其实,从刘川第一次无名高热,不久又无由而退的那时起,钟天水就已经有所怀疑了,特别是这种奇怪的现象后来又重复多次,而且都发生在刘川祖孙会见谈到保外就医的问题后,事情的因果缘由,其实已经足够明朗。
对这类为逃避改造而蓄意自残或伪病的案例,钟天水见得多了,几年前有个犯人比刘川玩的还狠,一下子吞了好几根缝衣针进肚,其中有一根从食道穿出,进入纵膈,每时每刻都有刺破心脏致死的可能,后来送到滨河医院做了开胸手术,取出那些针来,才保住了那人的性命。
除了狠下一条心舍命斗勇的家伙外,还有挖空心思刁钻斗智的。五年前钟天水还在狱政科当科长时,三监区就有一个犯人,把一小片香烟盒里的铝铂系上一根细线,将线的一头拴在牙上,把系在另一头的铝铂吞进肚子,然后就嚷胃疼。到医院一做胃透,发现里面有个亮点,做了几次都有,开始以为里边有伤或有瘤,后来比较每次的图像,发现这个“伤口”或“瘤子”总在移动,这才引起怀疑,令其败露。相比之下,刘川设法让自己发几次烧,应该算是小菜一碟了。
刘川蓄意伪病,摔体温计,不服管教,数错并罚,被决定执行禁闭十五天。连续十五天在只有三米见方的监号里一人度过,无人说话,不能洗漱,饭菜简单枯燥,大小便都在屋里,自然极其难熬。十五天!这份罪也是刘川自己找的。
那时候我们都听说,刘川一到“西北角”就开始绝食,无论干警怎么说服教育,就是水米不沾,也许他那时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绝食持续到第三天早上,反省中队决定对刘川强行鼻饲。几个干警把刘川架出禁闭号,架到办公室,把他反铐在椅子上,往鼻子里插上软管,往里灌牛奶和米汤,还灌了些菜汤。据说刘川拼死挣扎喊叫,但被几个民警按住,让他的身子和头部全部动弹不得。就这样一天两次,灌了两天之后,刘川软下来了。他与其这样活受死罪,还不如老老实实自己吃饭得了。于是,就吃饭了。禁闭监区的民警没有不训他的: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
十五天后,刘川脸色苍白,眼大如灯,摇摇晃晃地走出了“西北角”。他看上去病入膏肓,皮肤粗糙,口唇生疮,连生殖器都脱皮生了疥子,奇痒难耐。他没有回到一监区,而是被送到监狱的集训队关押。集训队也叫严管队,专门集中关押抗拒改造的顽危罪犯。进入严管队的罪犯,全按五级处遇予以管理。五级处遇也称做一级严管,是对服刑人员最严厉的管束等级。
刘川禁闭前已经升为一级宽管,这一回连降五级,胸口和床头的绿牌又换上了红色的牌子。几个月前考取的计分许可证,也按规定予以撤销。一级严管除了伙食标准降低之外,还被取消了一切下棋打球之类的文体活动。自由活动也受到最大限制,除新闻联播之外,不许观看其他电视节目,不准家属探视,增加通信限制,不准打亲情电话。另外,除生活急需品外,不准购物。不过刘川账上反正也没钱了,就是准了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买这买那。
从刘川送押禁闭,到解除禁闭送到集训队严管,钟天水和冯瑞龙都没有找刘川谈话,也没有派监区其他民警找刘川谈过话。钟天水对冯瑞龙说,让他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吧。别惯着他,他这么大的人了,走什么路首先得自己考虑,别人不能强拉。
还是钟大更加了解刘川,刘川表面温和柔顺,内心实则暴烈冲动,但冲动一般保持不久。就像以前和季文竹吵架一样,吵的时候劝也没用,吵完之后又马上后悔,马上认错,马上服软认输。
按钟天水的分析,刘川思想品质的基础是不错的,只是人格个性方面有点缺陷,这个缺陷既是导致他犯罪的原因,也是造成他拒不认罪,思想固执,对抗管教的原因。在他情绪极度激动,态度极其对立的状态下,应避其锋芒,待其冷却安静后,再做工作为好。
没找刘川,钟天水却去找了刘川的奶奶。他和冯瑞龙一起去了位于昌平郊区的一所养老院,见到了刚刚搬过来的刘川的奶奶。他们本来想跟刘川的奶奶好好谈谈,关于保外就医的问题,向老人讲讲道理,只要老人思想一通,自然会配合去做刘川的工作。以亲情引路,施以感化,比用大道理和死规定正面和刘川冲突,更有效果。可他们没料到刘川奶奶刚来就患上了重感冒,情绪也非常不好。养老院的护士不让他们多呆,站在床前看了一眼,问候几声,护工就让他们出来了,结果什么也没有谈成。
钟天水给刘川的奶奶留下了一千块钱,交给了养老院。冯瑞龙见老钟送了钱,也把身上带着的三百多块钱连零带整地全都拿出来,留给了养老院。
那所养老院的条件并不太好,六个老人共住一屋。钟天水和冯瑞龙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感觉设施简陋,绿化不多,大概是养老院中收费最低的那种。
刘川在严管队集训了整整三个月,尽管他在这三个月当中表现沉闷,但毕竟没犯新的错误。当秋天就要到来的时候,刘川结束了集训,抱着铺盖回到了三分监区。
刘川重新回到四班,回来后根据分监区的要求,在全分监区服刑人员大会上,做了题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现身说法,以自己制造伪病妄图达到保外就医目的的行径,最终为此付出惨重代价的结局,教育警示其他服刑人员。这篇稿子是刘川在严管队写的,已经在严管队念过一次,这次再念,已念得相当熟练,当然,也相当无味。钟天水旁听了三分监区的这次大会,从刘川背书式的发言中,不难听出他已心如止水,但难以听出任何悔过的诚意。
这篇稿子后来我也看过,全是上纲上线的套话,看不出多少真实思想和悔悟过程,只有他交待的制造伪病的手段,让人听了“耳目一新”。刘川交待,他过去听人说吃洗衣粉可以导致发烧,所以他就利用洗衣服的机会,从储藏室取出他的碧浪牌洗衣粉,然后用一张纸片包了一包藏在身上,果然一吃就烧,烧一退就再吃。他也是豁出去了,一次一次的也不怕把自己吃死。
后来我知道,吃洗衣粉的招法,还是他在秦水那阵,从单鹃嘴里取来的邪经。
那天在分监区的大会上,刘川发完言后,冯瑞龙讲了话,最后请监区长钟天水讲话,钟天水没讲。
一周之后,钟天水终于找了刘川,两人单谈。
谈话的地点,没有安排在管教干部的办公室里,而是选在了分监区的心理咨询室进行。和办公室相比,心理咨询室阳光充足,阳光下还摆着两只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有一只木制的茶几,茶几上放了一盆朴素的兰草。这是四个多月以来,钟天水第一次找刘川谈话,他本想在刘川装病初期就找他谈的,只怕那时谈也无用。
钟天水让一位民警找了点茶叶,给他和刘川各泡了一杯清茶。他先喝了一口,再对刘川说:“喝吧,这茶还行。”
干警找犯人谈话,从没请喝茶的,钟天水的“客气”让刘川有点紧张,不知所措,连说两句:“不,我不渴,我不渴。”但钟天水还是不住劝饮:“喝吧喝吧,你以前不是喜欢喝茶吗?”
刘川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年多来,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质地细滑的白瓷水杯,第一次喝到这么清香扑鼻的热茶,第一次和钟天水在沙发上这么平起平坐,第一次感受到阳光这么明媚温和。
钟天水的声音,在这样的氛围下,在刘川的感觉中,也就变得和过去一模一样了。过去,他是遣送大队的大队长,他是他手下的一名队员,他们常常在结束了一次长途押解的任务后,疲乏而又轻松地坐在阳光下,一边闲聊一边喝着一杯新泡的热茶。那时,钟大就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口吻,这样的神态,亲切、家常,但有点絮叨。
现在,他就用了这样唠叨的腔调,问他:“怎么样啊,这几个月集训,有什么感想?”
刘川低头,说:“认识提高了。”
“都认识到什么了?”
“对抗改造,绝没有好下场。”
钟天水把目光靠近刘川,说:“哎,今天,咱俩是做心理咨询的对话,你就把我当成过去的老钟,可以说心里话的老钟。我今天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刘川没有抬头,没有答话。
钟天水重新问道:“关禁闭那十五天,有什么感想?”
刘川还是闷着声音。钟天水说:“是不是又想死啊?”
刘川肚子里,终于发出了应答:“啊。”
钟天水点了点头,又问:“怎么没死啊?”
刘川说:“反省队也不让我死啊。”
钟天水问:“那集训队呢,在集训队能找到机会死吗?”
刘川不明白老钟什么意思,没再接话。
钟天水说:“你呀,你是活着没信心,死又没决心,是不是?”
刘川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不想死了。”
钟天水笑了一下,说:“好死不如赖活,对吗?”
刘川说:“活也没什么意思,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钟天水说:“就哪样了?你那么年轻,是不是现在就打算给今后几十年,定这么个调调?”见刘川不答,老钟淡淡地说:“你定了也没用,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当初你刚从公安大学分过来的时候,你想到今天落到这步田地了吗,没有吧。所以你也不可能预料未来,说不定你未来的日子,好着呢。说不定你出去以后,到什么地方工作,又像你过去为国家找回那一千二百万似的,又成了英雄。行行出状元嘛!”
刘川没精打采地说:“在咱们国家,进过监狱的人,永远成不了英雄。”
钟天水说:“英雄有三种,一种是地位上的英雄,一种是能力上的英雄,一种是道德上的英雄。只有道德上的英雄,才最值得崇敬。任何一个健康的社会,都不该过分宣扬地位上的成功,过分推崇能力上的出众,而应该更尊敬道德上的完善。你说是不是啊?”
刘川低声说了句:“完善了又能怎么样呢。”
钟天水笑笑:“是啊,完善了很可能也不能怎么样,也不一定就有钱了,也不一定就有地位了,也不一定就改善自己的处境了。但我还是觉得,一个人,如果让我把他当成英雄,他不一定是个有钱有地位有本事的成功者,但他必须是个人格完善的人,一个具有修养的人,一个在荣誉和成功面前,在失败和灾难面前,都保持本色的人,都坦然如常的人,都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的人。这种人,才真叫人!”
刘川低头听着,不说话。
钟天水说:“像你,就不像个人。你有钱的时候,太狂,弄一帮人上你们家的娱乐城又吃又喝又跳舞的,花起钱来眼皮从来不眨一下,别人的女朋友你说抢就抢过来……”
刘川突然抬了下头,放胆打断老钟:“我没有!”
“你听我说完。”钟天水显然并不想纠缠这件事情,他接着说道,“可你一旦倒霉了又怎么样呢,情绪也太失常了吧,你还不如那些没文化的犯人呢,你把你的失败感全都挂在脸上,整天愁眉苦脸的混日子,做出一副彻底垮掉的模样!你奶奶让你笑!让你有本事开心地笑!你有这本事吗?你进来才一年就进了两次反省号,又进了一次集训队,你一年了到现在还没拿到计分许可证,你真是……你真是还不如那些没有文化的犯人……”
刘川再次抬头,再次放胆打断老钟:“就因为他们没文化,他们才无所谓的,该吃吃该睡睡,没心没肺……”
“你有心有肺,有心有肺就是你那德行?”钟天水恨铁不成钢地截住刘川,皱着眉反问,“你有文化,有文化就你那德行?你跟我说说,文化倒是什么?”
刘川闷了声音,不答。
老钟提高了腔调:“文化就是文明,就是教化,就是劳动和智慧,就是精神,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人和动物不一样就是因为人有精神!你有吗?”
刘川哑口无言。
钟天水今天本来一直是用聊天唠嗑的口吻神态,和刘川彼此交谈,说到后来不知自己怎么激动起来了。也许是刘川的闷声不响让他意识到自己过于厉害了,不由降下心气往回调整。
“刘川,咱们不说这个了,我今天也不想训你,今天咱俩谈点高兴的事吧。你跟我说说,你现在脑子空闲的时候都想什么?”
刘川还是闷了半天,原先那份热茶和阳光所带动出来的轻松,大概真让钟天水刚才那番喝问给堵回去了。他好半天才敷衍地低声说道:“不想什么。”
“那不可能,人总有思想,总有心思,你说不想,那我就认为你是不想跟我谈。你不想谈,对吧?”
刘川只好谈:“想自由。”
钟天水笑笑:“那太远了,人到了这儿,谁不想自由。不算这个,你还想什么,想你奶奶?”
刘川沉默了一刻,突然说:“我想我女朋友了。”
钟天水也沉默了一刻,缓缓问道:“想她什么?”
刘川眼圈突然红了,不知自己想她什么,他说:“我想知道……她,她还爱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