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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已经坚持了一天一夜的小保姆,让她拿着刚刚买好的电脑回家睡觉。小保姆临走时刘川特别嘱咐她一定注意关好门窗,听到有人敲门也别答理,有什么问题就打电话给物业的保安。明天一早早点出来,早点来医院换他。小保姆一边听一边点头,点着点着有点奇怪,她从没发觉刘川是从什么时候,突然变得像他奶奶一样,这么婆婆妈妈,一惊一乍。
那天晚上小保姆回家以后,关好门窗倒头便睡,睡得很死。她并不知道物业公司从这天晚上开始,在这幢楼里加派了保安,在地下车库的入口,对外来的车辆也加强了盘查。
一夜无事。
其实,事情还是有的,只不过没有发生在刘川备受骚扰的家里,而是发生在医院。当小保姆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当刘川一脸倦意走出住院大楼,走进停车场内,走到那辆沃尔沃轿车跟前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车子被人砸了。
天色还早,车场没人,刘川不知道医院的这个停车场里,有无夜间值班的保安。他顾不得检查车子损毁的程度,也忘了该不该找车场交涉赔偿,他那一刻完全呆掉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痛鼓胀,他还没有辨清自己的情绪究竟是恐惧还是愤怒,目光就被车头雨刷夹着的一张字条吸住。车头的玻璃已被钝器击碎,但并未完全脱落崩溃,还托得住一张薄薄的白纸。刘川拽了两下,才把那张纸从裂成蜘蛛网的风挡玻璃上取了下来。
字条很脏,只叠了一折,但刘川的手指像冻僵一样,好半天才费力地将它打开。上面的两行黑字,写得非常丑陋,字体粗野,七扭八歪:
“今晚七点,我在大望钓鱼场等你,有种你来找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这两行字的下面,甩着一个更加狠呆呆的大字:单!
刘川的心就在嗓子眼儿里跳,刘川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他早该想到了,早该想到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有仇的,只有单成功和他的妻子女儿!
这一系列侵犯骚扰来得如此猖狂,刘川此前居然没有怀疑单鹃,这或许因为单鹃在他心中的印象,与砸车毁门的疯狂,实在格格不入,无法重叠;或许他忘了单鹃是一只天蝎,受冥王与火星两星主宰,总与黑暗、危险、暴力和**关联;或许,他对单鹃一直存有感激之情,满怀扶助之心,所以在他的下意识中,就以为单鹃对他也该和过去一样,至少还有些许情分。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能有多大仇恨……也许伤害别人永远不如被人伤害,那么刻骨铭心。
沃尔沃伤得很重,除了玻璃破裂之外,车身也被淋了硫酸,烧得漆皮翻卷,惨不忍睹,但,还能开。刘川把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开上了清晨空旷的公路。他想回家,又想应该去小珂家,去他新租的那套房子里,好好安静一下。走到半路他又想起该去公安局报案……对,他应当报案!于是他调转车头,往当初配合景科长他们工作的公安局某处开去。
开到某处那幢小楼跟前,他把车子停下,却犹豫着没有下车。太阳在他发红的眼眸里升起来了,街上拥挤了行色匆匆的人流,每道过往的目光都好奇地在此停留片刻,好奇地看他,看他这辆伤痕累累面目丑陋的汽车。
晚上七点,刘川乘出租车赶到了大望钓鱼场。
他是一个人去的,没带警察。也就是说,这一天的早上,他没有报警。
大望钓鱼场刘川以前从没去过,确切地说,也从没听说过。他是到大望路那一带向出租车司机打听了方向,才得以在晚上七点左右,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看到了大望钓鱼场路口那个简易的路标。
关于那天早上他没有报警的原因,刘川后来一直含糊其辞。不过据我分析还是“心太软,一切事情都想自己扛”!不过刘川的“心太软”或许有他自己的道理——单鹃在秦水追过刘川,帮助过刘川,当一个女孩爱上并且追求一个男孩的时候,那将是何等柔肠百结,风情万种……刘川不为所动易,不为所感难。他能带上两万元现金远赴秦水寻找单鹃,就说明他的确想用某种方式,偿还单鹃当初那份情感。
大望钓鱼场其实只不过是一片土堤缀连的肮脏水塘,水塘相间的空地上,草草地搭了几片苇席围墙,几处塑料凉棚。天色渐暗,钓者无踪,钓场内外,空寂稀声。夜间现身的蚊虫,开始在混沌不清的水面上汹汹聚集,而蚊虫的浮动并未使这片水洼泽国有半点生气飘零。
刘川从钓场毫无设防的大门进去,沿一条泥泞的堤埂长驱直入。除了他疾行的脚步之外,四周听不到一点动静。他走到一块三面环水的平地,突然发力喊了一声:“单鹃!”声音带出的气浪,隐隐折出了回响,回响消停之后,空寂退而复来。
刘川原地不动,张望四周,又喊了一声:“单鹃!”依然无人回应。刘川转身向身后的苇席围墙走了过去,想绕过围墙看个究竟,快到围墙的豁口时却蓦然止步,他似乎刚刚发现豁口处其实早就站着一个人影。夕阳余烬在这一刻迅速变冷,但刘川仍能从那人阴冷无光的轮廓上,认出他的夙敌范小康。
他们之间的距离,长短不过数米;他们之间的空气,已被暮色凝结;他们之间的目光,经历了短促交火,很快激起彼此心中压抑的喘息。
“单鹃呢?”
刘川首先开口,声音空洞得似乎远离了躯壳。小康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令刘川下意识地转身,一个女人的影子,不知何时已经立于十米之遥的身后。刘川的嗓子在那个刹那突然哑了,他哑着声音问道:“单鹃,是你吗?”
刘川与单鹃的这次见面,是刘川后来一直不愿提起的一段经历。很久以后我们知道,单鹃从小虫手里一拿到刘川的地址,立即动身来到北京。她和小康一起,一连跟踪刘川数日,从公寓跟到医院,从医院跟到商店,先是毁车,后是毁门,中间还有两次毁了刘家的配电设施。他们在刘川的生活中制造恐怖,制造黑暗,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也许连单鹃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的目的,说不清她到底想怎么处置这个让她爱恨交加的男人。
依小康的主见,索性找个暗处,让刘川尝尝苦果,用铁棍或刀子都行,弄不死也要卸他半条胳膊,这也是他和单鹃出发前就已达成的共识。可在进入北京之后,在看到刘川之后,单鹃却发生了动摇,在那一刻她几乎忘记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
她几乎忘了,正是由于刘川的出卖,她的父亲才再度入狱,才罪加一等,才十有八九会加判死刑。她只有手刃刘川以报父仇,方可解得心头之恨。但女人的心如同婴儿的脸,谁也猜不出她往哪边变。当单鹃在刘川家的公寓外面第一次看到刘川开车出来的那个瞬间,刘川那张端正的面孔,那双干净的眼睛,那一晃之间给她的感觉,和数月之前几乎完全一样,和她在大富豪夜总会第一次看到他时,几乎一样完美,她的心就怎么也狠不下来了。
在“大富豪”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刘川挨打,他被一帮人打得鲜血直流。或许恰是这个男孩疼痛难忍的样子,造就了那种完美,唤起了她的怜悯,唤起了她的情欲和爱心。
刘川开着车走远了,他的面孔只有这样短暂的一晃,这短暂的一晃在单鹃心里唤起的不是仇恨,不是恶毒,不是报复的冲动,而是爱恨交加的无措茫然。
但是,当她在神路街电脑商场的门外看到另一个女人时,她的仇恨重新压倒了一切。刘川和季文竹先是亲亲热热后又争争吵吵地买电脑的样子,让她怒火中烧!让她不顾一切地立即要把这股仇恨发泄出来。她和小康一起,当着过来过往的路人,用刀尖狠狠地划伤了刘川停在路边的汽车。那汽车看上去那么华丽漂亮,如同刘川的外表一样光鲜无瑕,刀尖划过车身发出的咝咝声悦耳动听,就像割破刘川的皮肤一样过瘾。那感觉让单鹃周身血液沸腾,但心里同时也隐隐约约地,有一点针扎似的疼痛。
后来,她和小康一起,又有了第二次出手,第三次出手,搞得刘川不得安生,她也从中获得了莫大的快慰,莫大的满足。但满足之后她所品味的,又是莫大的空虚,她到底得到了什么?
尽管小康一再怂恿,但单鹃始终下不了决心,是将刘川除掉,还是卸他一条胳膊?还是给他破相,让他永远不能再带女孩逛街,永远没有女孩再敢爱他?为了让刘川破相他们专门买了硫酸水,然后开始寻找下手的机会。这天晚上他们跟踪刘川到了医院,他们完全有机会跟进去将硫酸泼在他的脸上,然后逃之夭夭,但在最后一刻单鹃再次改变了主意,她宁可卸他一条胳膊也不忍毁掉他的容貌。那张脸曾经让她爱不释手,曾经让她夜不能眠!如果毁掉了这张美丽的面孔,还不如索性取他命来!
于是,她把那瓶硫酸水全都倒在了那辆早已伤痕累累的沃尔沃上,并且无所畏惧地留下了那张字条。
第二天傍晚,暮霭深沉的时刻,她在大望钓鱼场的无人之境,终于面对面地见到了刘川。
刘川是一个人来的。
刘川完全可以,也完全可能,带警察过来捕捉他们,对此他们早有准备,所以他们选定这个道路四通八达的鱼塘。这里易于隐蔽,利于脱逃,明处视野开阔,暗处步步为营。他们商定,或者说,是单鹃向小康做出了保证,只要刘川真的把警察带来,那他们就判他死刑。
刘川没带警察,这让小康有点失望,却让单鹃热泪双流。她说不清为什么突然流泪,说不清这眼泪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还是仅仅因为,刘川终究没带警察。
刘川一个人来了,他没有责问他们这几天的所作所为,也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甚至也没有对过去的一切做出解释,他来到这里只是想要表达他上次前往秦水的本意——他想帮她找个工作,还想资助她出来上学。他说她应当趁年轻多学些知识,哪怕仅仅是学会一门专长。小康打断刘川的表白,说既然如此你带钱来了吗,你让单鹃上学打算出多少钱?刘川说钱我今天没带,不过单鹃如果肯学我一定把钱备好,我先出两万块钱吧,足够一年的学费。小康冷笑说两万?我看你们家富得满地流油,你住那么气派的房子开那么气派的车子,两万你也说得出口!刘川说我现在手上没有现钱,两万我已经很尽力了。小康说那好,什么时候交钱你讲个日子。刘川说明天吧,明天还在这个地方,还是这个时间,明天我一定把钱带来。
小康不再做声,仿佛一切谈好。刘川看看单鹃,说了声:“明天见。”然后转身要走,不料单鹃突然开口,她用哭腔叫住了刘川。
“刘川!”
刘川站住。
单鹃的声音因为抽泣而变得急促和断续,也变得嘶哑,那种嘶哑道出了她内心痛极的哀鸣:
“刘川,我不要钱,我要我爸爸!”
哀鸣凭空掠过,单鹃转身跑开,她的身影被随即笼罩过来的夜幕迅速收走,连回声都未有片刻停留。
刘川刚刚回落下去的心跳,被这声嘶鸣重新拉到喉头。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上单鹃,再做一番理性的规劝,也不知道该不该就此掉头,朝另一个方向顾自走开。此时镇定自若的似乎唯有小康,他望着单鹃跑远的背影冷冷地笑笑,随后转脸冲刘川平静地说道:
“明天这个时候,你拿钱来吧。先交两万!什么时候你交满五万,咱们之间就算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