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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姜汤说:“云儿,你不用太担心。热热地喝一些姜汤,身子暖过来,出一身透汗,明日再休息一日,后天就会好起来了。应当误不了为陛下献舞的。要是陛下来的时候,你还没有完全好过来,这一次你就暂时不用去给陛下献舞了。我去跟春佗好好求上一求,我们先演一出九个人的舞。我想,春佗看在我们和他一起来到圣都的老交情上,肯定是会通融的。”
云姬依旧没有接话,眼神慢慢转到凌姬脸上,盯着看了一会,忽然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抱着凌姬,哭的浑身都颤抖。
凌姬觉得莫名其妙。云姬平日里是最温柔稳重的舞姬,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未曾这般失态过。云姬的这般表情、如此痛苦,肯定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绝不可能是因为身子不适、担心不能向陛下献舞。凌姬把热姜汤放下,扶着云姬的肩膀,然后又捧起云姬的脸,问道:“云儿,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云姬与凌姬平日里的感情极好,一来是因为凌姬颇有大姐的风范和胸怀,对各位琉川舞姬都很是照顾关爱,尤其是对出身悲苦的云姬给予了很多关照,二来是因为云姬性情温顺、天资聪慧又极其低调平和,平日里从不与姐妹们争风吃醋或踩高就低,在一些棘手的问题上还颇能替凌姬出些主意,所以,云姬与凌姬俩人最为要好,几乎形影不离。在琉川乐府一同长大的两位姑娘,就像一对双生子儿一样。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云姬在得知融崖因与自己的私情被发现而打入若卢诏狱之后,才更加的懊恼。一方面,融崖被打入若卢诏狱,让她肝肠寸断;另一方面,自己作为陛下的琉川舞姬,与融崖偷情,那么凌姬作为这十个琉川舞姬的首领,肯定也要被牵连受罚,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自己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深爱、全身心托付的融崖,一个是与自己相依为命、且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凌姬,云姬觉得自己是真的作孽了。事到如今,云姬决定,必须要向凌姬和盘托出了,一来讨个主意,二来让凌姬早做准备,是逃走还是周旋,早些知晓情况就能早些筹谋盘算,总比藏着掖着、事到临头才知道要好得多。
“凌姐姐,我有罪。我连累了别人。我有罪。”然后,云姬一五一十地把她和融崖相遇的经过以及与融崖在育林苑的幽会全部告诉了凌姬,最后说:“凌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已经被打入若卢诏狱了,听说陛下因为此事大为震怒。我想,过不了多久,南宫卫士的人就要来抓我来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是连累了融崖公子和姐姐,我有罪过。”
凌姬却颇为冷静,坐正了身子,说道:“云儿,其实,我早就已经知道你破了身子了。你不用问我是如何做到的,对于我这样的琉川舞姬的领首来说,这是起码的本事。你和融崖公子从妫琉山林子里出来的时候,我从你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和你的举止仪态来判断,当时就看出来了。后来你每夜子时就偷偷出去,一两个时辰之后才回来,每次回来,你身上特有的兰花香气就异常浓重,而且还有明显的男人的气味,所以我就更加确定了你是在跟人幽会了。从你在路上偷偷看融崖的眼神里,还有时间和机会来判断,我也猜到了那个人肯定就是融崖公子。”
云姬想说话,凌姬按了一下云姬的肩膀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为什么不制止你,是么?云儿,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你的秉性我是最为了解的。如果不是真的情投意合,你绝不可能委身于人。尤其对于我们琉川舞姬,处子之身是最为珍贵的东西。我之所以没有制止你,是不忍心把你们拆开,想尽量成全你。这么些年了,我见过这么多琉川舞姬,没有一个过的像个人儿的,哪里又谈得上遇到真心相爱的人?!世人看我们,都是像看牲畜一样,甚至连牲畜都不如。就算那些最后嫁作别人妾室的前辈和姐姐们,哪里能有一个过的舒心?我们自己虽然最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可是最缺的却是一个珍视我们的处子之身、拿我们当个真正的人的知心人。所以,我虽然早已经看出来你和融崖公子有了私情,也失了处子之身。但看到你每日幸福的样子和流着光彩的眼睛,姐姐是发自内心替你高兴的。我原本想着,等大丧结束了,融崖公子返回迦南,咱们进宫侍奉陛下,你们自然也就分开了。左右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索性让你快乐一些罢。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云姬听了凌姬的解释,心里无比地感激,但对融崖和凌姬安全的担心却毫无消减,说道:“凌姐姐,云儿能够遇到姐姐,是上天给云儿的眷顾。姐姐,现在融崖公子因为我出了事情,姐姐也可能受到连累,这可如何是好?姐姐,我心里乱的很,恳请姐姐帮云儿想个办法,只要能救出融崖公子,能够让姐姐安然无恙,云儿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说着,云姬在榻上跪下来,匍匐拜了下去。
凌姬急忙扶起云姬,抚着云姬的长辫子说道:“云儿,你先不要着急,先听我说,看有没有道理。我刚才只是说我早已知道了你和融崖公子的事情。可是至于你说的融崖公子因为和你的私情而下的若卢诏狱。这种说法,我却是觉得好像说不通啊。”
“嗯?”
“你想啊,如果融崖公子是因为和你的私情而犯的事情,那么你们的事情是如何被发现的呢?”
“姐姐,融崖公子每日住在太学里面,人多眼杂,又是每日夜间亥时值守之后到育林苑,难保没有人看到他的行踪而举报他呀。”
“举报他什么呢?”
“举报他与陛下的琉川舞姬私通啊。”
“可是为什么没有来抓捕你呢?这种男女私情的事情,即便要坐实罪名,也要男女双方都要承认罪状才可以啊。要抓捕下狱,岂能只抓捕男方,女方却迟迟不抓捕的道理?而且论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而融崖公子是郡守家的公子,岂有先抓捕郡守家公子然后抓捕琉川舞姬的道理?”
“那会不会是因为举报融崖公子的人并不知道我是琉川舞姬,把我误认为是宫里的后妃了?刚才一个乐工还说,宫里的丑闻,又是让陛下觉得颜面尽失的丑闻,除了后妃与人私通没有别的可能。”
“这也是说不通的。如果没有现场捉奸,岂能确定通奸的女方就是一个后妃?等男女双方分开之后,就算是被人举报,如果男女双方死不承认,岂能随便定通奸这样的大罪?如果是融崖公子确因被认定与后妃通奸而被捕,除非是……”
“除非是什么……”
“除非是融崖公子在太庙值守期间,与某个去太庙祭奠的后妃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
“这是不可能的,姐姐,融崖公子并不是色急之人,绝不会做这样对不起云姬的事情的。”云姬说道。
“我当然也不相信融崖公子是这样莽撞色急和薄情之人。可是,云儿,这可也说不准啊。云儿啊,人心可是说不准的啊。尤其是那些男人们的心,……”
云姬忽然想起了那个乐工说过的封禁育林苑搜查之事,急急忙忙地说:“而且,那个乐工说,陛下已经封禁了育林苑,正在那里搜查证据,不许任何人进出育林苑。”
“哦。这倒是一条有力的理由。可是,我就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没有先派人来捉你,反而去先捉了融崖公子。听乐工的意思,融崖公子已经打入若卢诏狱了,而我们这里却是风平浪静的,这无论如何说不通啊。”
“这……,有没有可能只是举报了融崖公子与琉川舞姬通奸,并没有明确说是我呢?”
“那就应该把所有琉川舞姬全部抓捕,一一拷问查实啊?要不,还有一种最坏的可能……”
“什么最坏的可能……,姐姐”
“可能陛下就是打算要严厉惩处融崖,当然是因为别的原因,最有可能的,是因为融崖父亲融铸郡守的原因,例如陛下可能要罢免或惩治融铸郡守。这样的事情是很有可能发生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陛下可能就会先从融崖下手,然后逐渐深入到融铸。如果是这种情形的话,可能陛下只是抓住融崖半夜到育林苑的把柄,然后利用这个把柄,随便安插一个私通的罪名,就定了融崖的罪。也就是说,陛下只是想要抓捕融崖公子,而抓捕他的罪名却并不重要。否则无论如何说不通,为什么融崖公子被抓而你却安然无恙。所以,很有可能,你俩的私情并未暴露出来,融崖只是陷入了更大的朝局的纷争中去了,因此陛下要寻机惩处他,而你和融崖公子幽会的育林苑恰恰是融崖公子在圣都唯一可能查出把柄的地方而已。”
云姬这个时候也慢慢冷静了下来了,觉得凌姬的所有疑虑和分析都是有道理的,不过还是有一点疑惑:“姐姐这种说法,确实差不多可以说得过去了。可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不能解释为什么我没有被抓捕而只是融崖公子被抓捕了呀?”
凌姬站了起来,眉头皱着说:“云儿,这正是最麻烦的事情。如果真如我的猜测,是最坏的可能,你没有被抓捕的唯一的原因,就是你的身份!你是琉川舞姬,说到底,身份是卑贱的;而且我们现在尚未侍奉过陛下,还不能算作是陛下的‘人’,只能算是琉川郡守进献给陛下的‘贡品’。所以,如果以融崖公子和你私通之名来定融崖公子的罪,那罪名顶多只是‘不检点’‘不恭敬’之类的罪名,对融崖公子的处罚并不会太重,当然,对你就不一样了,那是要立时毙命的。而如果把私通的罪名安插在一个后妃头上,哪怕只是一个宫里的宫女,那融崖公子的罪名可就是‘大丧期间秽乱后宫’,那可就是要杀头的不赦之罪了。至于那个被污蔑的通奸的宫女么,随便找一个宫女打死,然后把罪状安在她的头上,也就死无对证了。如此,你才丝毫没有被波及。这也才是你没有被抓捕,而只有融崖公子被抓捕的原因。”
云姬感觉恍然大悟了,确实只有如此,才能解释得通所有的问题。凌姬毕竟是见多识广、思虑甚深的领首,小小一点线索,就能够抽丝剥茧、层层探究到朝局中去。可是,如果真是这样,融崖公子就更加危险了,云姬说:“凌姐姐,如果这样的话,融崖公子岂不是就性命不保了。云儿宁愿是我和融崖公子的事被捉住,云儿宁愿自己被处死,也不愿意融崖公子出事。我是不是可以主动去承认我和融崖公子在育林苑的私情,如此就可以救了融崖公子的命了?”
凌姬苦笑着说:“我的傻云儿,如果陛下是因为朝局之事要寻机惩治融崖和融铸郡守,那岂是你一个小小的琉川舞姬所能救的下来的。你去承认私情,一点都无济于事。陛下完全可以把你悄无声息地处死,然后依旧按照原先的打算惩治融崖公子。到时候,你的性命就白白地丢了,而且,很有可能,我和其他八位姐妹的性命也就丢了。当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意义,对融崖公子毫无助益。涉及到朝局变动,别说是你了,就是融铸郡守本人,可能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云儿?”
云姬几乎绝望了。在云姬看来,凌姬的解释使得情形完全清晰了,可是同时也表明,融崖的处境比自己设想的更为危急。云姬意识到,这可是在圣都啊,圣都里的朝局,风云翻滚危险四伏,复杂诡谲的程度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云姬历来对这些朝局之类的事情毫无兴趣。如果不是凌姬今日的解说,云姬对这些事情,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过,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完全听懂。但是,从道理上来说,凌姬的解释是完全驳不倒的。云姬束手无策了,只能掩面长泣。
凌姬说:“我们现在只能静观其变。如果融崖公子为了自保把你给供出来,承认是和你在育林苑私会偷情,而不是和宫里的什么人。那时候,你依然还是无法逃脱。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们能做的,只能是等着。明白么,云儿。”
云姬完全信服了凌姬的话,毫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在内心深处,云姬宁愿融崖把自己供出来,这样她就可以和融崖一同面对危局,如果融崖难逃一死,那自己也愿意和融崖一同赴死。对于和融崖一起死,云姬不仅不觉得害怕,还有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仪式感。但就像凌姬说的,现在说这些、想这些,都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