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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半小时前——
秦恂把耳朵贴在后院厨房外的窄墙上,听了又听。身后似乎有动静,她匆忙拿起靠在墙上的拐杖,在院子里闲庭信步。假装不经意地看向后厨的门口,没有人出来。一只花猫从她脚边经过,轻盈地跳上院墙,朝着半山坡打了个哈欠,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她把拐杖靠在院墙上,抬头看了看天,快要晌午了。把耳朵再度贴在墙壁上,小心聆听隔壁的动静。身后是后厨嘈杂的声音,身侧,一墙之隔的院子,安静了半天。
她失望地叹气,正欲走开的时候,墙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兴奋极了,抓起拐杖,夹在胳肢窝下面,提着棉布裤腿,一路小跑。穿过堂屋,想起了什么,又往回跑,跑到后厨门口。她伸长了脖子朝里面瞧了一眼,大声喊:“程柏!程柏!”
程柏从后厨忙碌的人群中挤了出来,站在门边看她。“太小姐,什么事?”
“哦哟,快别这么叫了,我汗毛都立起来了。你。”她想了想,放开裤腿,朝后退了两步,对他招手。“你过来说话。”
程柏跟着她走到厨房外面,站在宽敞的后院里。
“你等下听着点,我在隔壁喊你,你就架梯子。”她小声嘱咐。
“您这个岁数还爬梯子?”
她笑了笑,乐呵呵地朝外走,头也不回的说了三个字:“我高兴!”
穿过前院,绕过长廊,走进三房的院子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踏着轻巧细碎的步子穿过堂屋,绕进后厨的小院子。蹑手蹑脚地走到蔬菜大棚外,弯腰,把脑袋探进揭开一角的塑料布里,掩住嘴,偷偷笑了笑。缩回脑袋,她放下夹在胳肢窝里的拐杖,捏在右手里,支着身体,病了似的歪在一边。
“哦哟,我的腰,唉!”
“小姑奶?你怎么过来了?”林霏从大棚里走出来,长发在两边松松地各绑了一个辫子,光着脚站在地上,微笑着看她。“想我了?”
“臭丫头,回不回来也不说一声。”她假装揉了揉腰,站直了身子,“我听着这边有动静,以为有贼才过来的。”
林霏走到北墙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冲掉脚上的泥,穿上塑料拖鞋。“好,是来抓贼的。看见了,是我,不是贼。你可以安心回去了。”
她举起拐杖敲了一下她的小腿,摆出生气的表情。“死丫头,跟谁耍心机呢!问你话呢,回来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小姑奶,他们来,叫回来。我是过来看看棚里的蔬菜,被老鼠偷得还剩多少。”
她用左手捂了一下嘴巴,转身,走到三房小厨房门口,伸长了脖子朝里看了一眼,又看向林霏。“你这趟回来,难得留了很久啊?”
“怎么,有人不满意了?”
“你这丫头,又胡说。我跟你好好说话呢!”
“是好好说话吗?”林霏绕过她,走进厨房,又走出来,把手里的谷粒撒在院子的东南角。眨眼的功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两只芦花鸡,在院子里“咕咕”地叫不停。
“这两个东西哪里来的?你弄这个做什么?”
“村里买的,小芦花。养在这里,你要是被秦念烦得没办法了,就带他过来玩儿这个。”林霏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微笑,“养得太大了,就吃掉。红烧?不好。煲汤吧,手撕也不错。”
“我的天,你这丫头,快别说了,你看鸡都吓得不眨眼了。”她匆忙捂着她的嘴,推着她进厨房,“你今天不会是空手来的吧?”
“小姑奶,哪有你这样的?伸手跟晚辈要生日礼物?”林霏合上厨房门,从门后抽了围裙,穿上,转过身,背朝着她,等她系上身后的细绳。
“你刚才自己说了,你是客人。”她把拐杖挂在门后,眯着眼睛绑绳子。
“那也不能这么失礼呀?请我坐下了吗?”
“坐、坐,你坐,这满地的,你随便坐!”她没好气地松开围裙,拿了拐杖,侧靠在窗边,笑意盈盈地看她。“死丫头,你就胡闹吧!跟我闹就算了。我哥面前,你仔细点。”
“我可不敢。”林霏打开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机器,从里面倒出了什么,“小姑奶,等多久了?”
“半天。”她冲口而出了两个字,急忙用两只手捂住嘴,“谁等你了。你这,做什么呢?”
“蛋糕。姑母说你不爱吃奶油的。我拿豆浆给做。”
“那台子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呢?”她用左手扶住窗台,右手举着拐杖朝灶台旁的竹匾指。
林霏手里忙着,没有回头,声音有些轻:“小汤圆,那一把粉色的是你的寿面,让柏叔拿过去给你下。”
“然后呢?”她放下拐杖,挂在窗台边,“你不留下来吃饭?”
厨房里忽然安静,只听见林霏摆弄各种器具的声音。她转身看向窗外,仰望蓝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林霏,你跟小姑奶说实话。这几年,你总这样……躲着谁呢?”
“记得跟柏叔说,这面条我已经处理过了,过一遍水就熟了。滤掉水,加鸡汤。千万别煮久了,颜色就没了。好看吗?”
她转过身,看向竹匾。“好看,你掺了红米粉?”
“那会酸的。我添的红色的果汁,不经煮。但是好看,不影响味道。”
“林霏……”
“汤圆的颜色也都没毒,放心。白色的,让柏叔单独用红豆煮,稔哥爱吃红豆的。黄色的加酒酿吗?”
“林霏!”她提高了声音,打断她的话,“好好说话。几年了?你不能总这么一辈子吧?”
“你想多了,没有的事。”
她在厨房里慢悠悠的,来回走了两步,退回到窗边,看着孩子忙碌的身影。“这几年,你跟这家里的人,都生疏了。”
“本来也不熟。”
“你姑母说,你在德国的公司弄得不错,很忙吗?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就赶着我跟你姑母的生日?往年,还只能赶上一个人的。今年,我和你姑母,算不算是托了忆芝的福?”她一时看林霏,一时看窗外,明白很难得到答复,只能自顾自地说。“我知道,我哥这些年脾气越来越大。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会跟他计较的。是吧?”
她停了停,看林霏从西边台子上的盒子里拿出许多小小的方纸盒,摆在银色的托盘里。把蛋糕胚切成盒子底的大小,一个个放进去,又匆忙赶去灶台,翻炒锅里的东西。
“我想来想去,你肯定也不是为了躲我哥。他那个劲头,吓唬家里人还行。你,不吃他那一套。”
“小姑奶,你跟叔公差多少?真的是亲兄妹吗?家里就你们两个?”
“当然是亲的。”她的思绪被有心的人,看似无意地拉回了繁复的过往,“家里肯定不是只有我们兄妹两个。他是最大的,我是最小的,中间有好几个呢。唯一的姐姐,还在襁褓里就没了,没养活。其他几个哥哥……那个年代,都打没了!我大哥的脑袋里,还存着那些年留下的几个弹片呢!”
她看向窗外,看向东侧的墙壁。刚才的那只花猫趴在墙头,舔着爪子晒太阳。
“我从小就跟着我哥。他比我大十五六岁,背着我满山跑。”她笑了,从嗓子里发出“嗯哼”一般的笑声。
“那振海叔公呢?”
“他不是我们家里的。原来应该还有别的名字。一家人逃难来的这里,一路上死的死、病的病。到这里的时候,就剩他奶奶和他了。我爸收留了他们。他奶奶熬了没多久,也走了。我也是听我哥说的。我记事的时候,他就在我家了,就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我爸给他起的。”她看向屋子里,“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循环着。看上去是我爸救了他。后来呢,我们家里的人也都没了。换成他帮着我哥照顾我。”
她叹了一口气,停了一阵,忽然明白自己又被算计了,鼓起腮帮子,深呼吸,喘气。
“丫头啊!要不,你去西边小屋里陪我吃碗面?”
“为什么?小姑奶,你这几年越来越奇怪了。之前还好理解,你把我当成孙女了。现在忆芝已经回来了。还不放过我?”
她皱了一下眉头,倏忽笑了。“那丫头,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准能把你叔公气得四脚朝天。我没别的意思,你能不能等……”
“小姑奶,跟柏叔打好暗号了吗?这些好了,从墙头端过去?”林霏转过身,把一托盘小纸盒蛋糕递到她面前。
“这些?”
“这些给你拿来招待客人。那边那个大的,你藏在屋里自己吃。开心吧?”
“臭丫头,说得我很小气似的!”她眉开眼笑地看着台子上的一个大盒子,心满意足。端着托盘,等林霏为她打开厨房门。走出厨房,她朝着东侧院墙大喊:“程柏!程柏!”
院墙上先冒出两节竹梯子,然后是程柏的脑袋。“太小姐?”
“你闭嘴,叫你别这么喊我了。”她扭头朝后看,“丫头,梯子呢?”
“来了。”林霏合上大棚的塑料布,从北面的墙角下拿了一个竹梯,靠到东侧的墙上。爬上梯子,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柏叔,您下去,下面接。”
程柏点了点头,脑袋逐渐消失。林霏爬上墙头,把托盘递了下去。
“小姑奶,竹匾。”
她抬着头,发着愣,恍然回神,匆忙走回厨房,拿了竹匾,递上去。
“柏叔,这面条过一次水。用鸡汤。”
“好的。表小姐,这些汤圆?就是纸条上那么做?”
“对。”
“好了。表小姐,您从哪边下?”
“这边!”
一个男人的声音,沉静里透着些不愉快的情绪,从她们身后传来。秦恂回过头,看见了满脸不愉快的秦弥笙。
“表哥?你怎么来了?”林霏坐在墙头上问。
“我怎么不能来了?这是我家!”
“柏叔,别抽梯子,我从这边下去。”
“你敢!”秦弥笙忽然疾言厉色,“你给我下来。你鞋呢?”
“鞋?这不是吗?”林霏在半空中举起光溜溜的左脚,和脚上挂着的人字拖。
“要我上去请你吗?”
“弥笙,好好说话,做什么呢?那么凶!”秦恂走到他面前,推了推他。
“小姑奶。”秦弥笙深吸了一口气,“您拐杖呢?”
“拐杖?”她朝四周看了一眼,走回厨房,从窗台上拿了拐杖,走出来,抬头看见林霏已经被秦弥笙扛在肩头,不挣、不扎……
“哎哟,弥笙,你这是做什么?都多大了,不能这么对妹妹!”
“妹妹?她是我祖宗!”秦弥笙把人放下,瞪着那双光着的脚,“你早上的药吃了吗?你哥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你手机呢?”
林霏好像聋了似的,自顾自地走到通往堂屋的台阶旁,换了鞋。
“穿袜子,祖宗!”
“哎哟,弥笙,你小点声。再叫你叔公听见。”她清楚地看到秦弥笙沉重的呼吸,“那个,孩子,你扶我一把,我过去。”
“小姑奶?您,从这里过去?”他走过来,恭敬地扶她上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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