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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何氏照常纺着麻布。一来,做些小物件可以卖钱,补贴家用,二来,也要给黄悠悠做些衣裳,小家伙快满一岁了,得有新衣服穿。黄氏锄地回来,满头大汗,一口气咕咚咕咚喝完了一整壶茶,坐在何氏边上,兴致勃勃地讲道:“你知道吗?我今日听隔壁的钱三儿讲,江南西道那边,出了个有名的伶人,不过是个女子。“黄氏总是爱关注这些事情,因得祖上都是些文化人,诗词歌赋的书本堆了一麻袋,可惜他却大字不识几个,十分惋惜。每每有人提及琴棋书画之事,他总要听个仔细,仿佛就如此能与文化人靠近几分。
“传言,她唱的曲儿好听极了,怎么说的来着?对,缥缈婉转,每次开唱便是人山人海。据说模样也生的好,但性格也挺孤傲,拒绝了好些达官贵人。”黄氏讲得眉飞色舞,眼角的皱纹都撑开了些。
“噢?可她一个讨生活的女子,若是能借助贵人逃离那风月之地,岂不更好?”何氏一听便蹙了眉头,有些惋惜。
黄氏也摇头叹道:“却是不知缘由。那姑娘说来也怪,独独喜欢蓝色,也不是姑娘家喜欢的水蓝,倒爱宝蓝色,就连乐名中也有个蓝字。”
“蓝?想来是个很雅致的乐名。”何氏浅浅地笑着,不曾想黄悠悠突然大哭起来,她赶忙丢了针线活儿去哄她。
伶人?我还未曾听到过这种说法,乐曲之事,我只听叶如唱过,她的声音也十分好听,细细柔柔,每每转音之时,音波漾漾,勾人心弦。
而黄氏这般一说,我却有些心动。来人间久了,也不曾找到什么有意思的,只怪此地穷乡僻壤,没有风雅之事,就是顿可口的饭菜也不曾尝过。我有些想念许伯通的手艺了。
心痒难耐,我溜去城里大吃了一顿,又听着说书人讲了一下午什么将军救美人的故事,待到华灯初上,我才回了黄家。
如此日复一日,黄悠悠渐渐长大,嫁给了同村的壮小子。她母亲又怀了一胎,诞下一子,取名黄正安。我守着他们,赶跑了许多虫蛇蝎鼠,但在病灾面前从不出手——我害怕我的善意会如当年一般,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
就这样,春来夏往,年复一年,偶尔城里兵荒马乱,他们也四处躲藏,偶尔干旱,颗粒无收,我便陪着他们挨饿,偶尔暴雨,那房子有一处总是漏水,须得用只木桶接着,夜里总是滴答滴答,扰人清梦。
岁月滚滚,喜事白事轮番上演,待到黄正安的孙子黄渊也娶了妻的时候,人间的天,变了。干旱连年,田间颗粒无收,民怨四起,黄渊每日都要痛骂那狗皇帝一万遍,骂完还得愁眉苦脸地去寻些吃食。
终于,远方传来了战火的消息,大家担惊受怕,怕尝那流离失所之苦。那段日子谁家都大门紧闭,过得尤为艰难。好在听说有一人心系黎民,挺身而出,自立为王,护住了大片疆土,保境安民,使得此地又安宁了三十余年。
可随后不久,黄渊风疾突发,他的女儿黄晚言跪在床边哭得撕心裂肺,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候,黄渊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什么声响,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窗外,路上无人顾及这家的哀事,正纷纷奔走相告,说京城传来了天子奉出降表的消息,天下,改朝换代了。黄家挂满了白色的丧幅,和那苍凉天空的颜色像极了。
黄渊的女儿未曾出嫁,固执地守着黄家破破烂烂的祖宅,十余年后,也是一个阳光大盛的日子,她抱着她父亲的牌位,笑着归去了。
黄家,再无后人了。
我将她穿戴得干干净净,葬在了盛夏的楮桃林里。原本何氏之死,我还难过了好些时日,可愈往后去,我却渐渐平淡了。人终有一死的,看得多了,也麻木了。孙植景,黄叶如,黄晚言,这三人都是我亲手所埋,都埋在这楮桃林里。
人间两三百年,两个落魄家族的覆灭,一个朝代的更迭,一份愧疚的弥补,到此,真真切切,结束了。
植景,叶如,对不起。但我好像,也终于不再欠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