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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皇就是太宠他了,不过如今她更加宠爱我和哥哥。”张昌宗莺莺燕燕地说着,直叫张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皇帝现在在哪?”张易刻意打断他的爱情自述。
“她在寝宫,迎仙宫,最近整日都在那儿,只有我和哥哥陪着。你别急,就到了。”张昌宗绕手轻指前方的宫殿说道。
张易跟着张昌宗走进迎仙门,来到迎仙宫之内。整座迎仙宫内以正殿集仙殿为正中,连廊角楼勾连环绕,整体色调依然为灰,但红色、金色点缀明显增多,殿檐翘脚、勾线立柱,比比皆是耀眼的金黄和赭(zhě)红。
还未至殿门,一阵悠扬婉转的琴声如仙灵般飘飘入耳,这琴声时而如处子玉手舒缓温柔;时而如高山流水清澈高洁;时而又如赤焰当空火辣炙热,引的人不自觉地痴迷陶醉、驻足聆听。
“禅师,我哥的琴声比起寺庙的钟鼓声、木鱼声怎么样啊?哪个更能沁人心脾、引人入胜?”张易的迷醉之情被张昌宗的聒噪之言打断,他厌恶地说道:“有朝一日,张施主自会深觉钟鼓木鱼声声声入耳,却求而不得。”话音未落,殿内的琴声停了,一个空灵清雅的男声传来:“是六弟回来了吗?进来吧。”
集仙殿内弥漫着浓郁的焚香气息,宫女太监像木偶似的一动不动地立在四周。一位身着淡雅薄纱、肩披飘逸长发的青年男子正赤足席地于琴前,他精致的面孔如暖玉般精雕细琢,裸露的胸脯、小腿、胳膊无一处不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比张昌宗的白皙俊美更增添了一分由内而外的英气和神秘,即便是男人见了,也会情不自禁地垂涎欲滴。
“是法藏吗?法藏留下,你们都下去吧。”张易循着这个苍老低沉的声音看去,一位枯寡、瘦小的老妇人正歪斜在硕大的龙床之上,她身上布满金丝的龙袍将她遮掩地严严实实,只露出头颈和几根干枯的手指。她太老了,几近全白的头发、布满沟壑的脸庞、衰弱沉闷的声音、迟缓顿挫的动作全都在宣示着她的耄耋高龄和天命已近。
“法藏,上次见你还是5年前,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老了。”武则天沉沉地问道。
“是的,世上万物都会老去,谁都不会例外”张易如实回答。
武则天抬起垂暮般的眼皮看着张易说:“他们都不敢说我老,你倒是敢说实话。”
张易直视着武则天的眼睛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武则天盯着张易瞅了好一会才又开口说:“很好,我喜欢诚实。狄国老(即狄仁杰)也诚实,可惜他死了。法藏,你既是得道高僧,可会解梦?”
“夫奇异之梦,多有收而少有为者矣。做梦总是有原因的,或许我可以试着分析。”张易想了想说。
武则天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前些年,我经常梦到一只两翼全部折断的大鹦鹉。当时,狄公告诉我,武是我的姓氏,两翼是指我仅剩的两个儿子(武则天第三子庐陵王李显、第四子相王李旦),只要起复显和旦,两翼便能重新振作。于是,我派人去房州接回显,复了他的太子位。可是最近我又经常梦到这只鹦鹉,这次它不光不飞,脚底下还多了5只年老的猴子。我真想狄公啊,可惜朝堂空矣!你能告诉我这梦是什么意思吗?”
张易心头一震,武则天所述的梦境竟和推背图第四象所绘的图画一模一样!他冥思苦想地说道:“鹦鹉不飞是因为它老了、飞不动了,它的衰老引来脚下猴子们的蠢蠢欲动和窥视,折翼的翅膀还能接上,衰老却是无能为力的惨淡事实。”
“放肆!他们竟敢看我老了,就觊(jì)觎(yú)皇位。告诉我!这几只猴子是谁?我要把他们全都杀光。”武则天一改疲态,震怒之下,她将衣袖挥出王者之风,整个人瞬间高出一截。
张易不禁暗叹:她虽年迈,却依然保有雷霆之威、帝王之势,不愧为一代女皇!想到此处,他规劝道:“陛下,天底下的每个人,在衰老之时都会被年轻人觊(jì)觎(yú)。皇家如此、百姓亦如此。衰老的皇帝被太子、宗亲觊觎皇位和权利;衰老的百姓被儿子、亲戚觊觎田地和房产。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呢?皇帝既然已册立了太子,皇位、权利还不就是太子的;百姓既然生了儿子、孙子,田地房产还不就是子子孙孙的。地位、权利、财富无非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唯有贡献、德行才能流传千古。一个人是遗臭万年还是流芳百事,全凭他的一世修行,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才能得以善果,切不可行差踏错半步。”
“我这一生都在被人反叛。李尽忠、孙万荣、徐敬业,就连骆宾王这样的诗人也写了一篇「讨武曌(zhào)檄(xí)》来反我。他们造反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我是女人。那片文章写的真好啊,言辞犀利、有如贯珠,就连我看了都会为之动容。「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你听听,不愧为一代文豪啊!你觉得女人应该当皇帝吗?”武则天言辞渐缓,语气中夹带伤感。
“他们都错了,狭隘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令他们只看见表象却看不见本质。您从登基称帝的那天起,便不再是女人了。”张易说完,不忘双手合十,略微施礼。
武则天呵呵地笑了:“你这叫什么话,我不是女人难不成还是个男人?”
张易继续说道:“天地万物能够井然有序地运转,是因为皆各居其位。天在上、地在下;月在西、日在东;蚯蚓在田脊、鸿鹄在苍穹。您身居九五阳刚之位,自然不再是个女人。”
“胡说。”武则天斥道:“我曾经有过丈夫,还生了5个孩子,怎么不是女人。”
“尽到妻子的责任才是妻子,尽到母亲的责任才是母亲。您尽的责任是天子之责,所以您是皇帝,不是妻子和母亲。”张易字字犀利如刀,刀刀扎进武则天的内心深处。
许久,她长叹道:“哎……其实是李家欠我的,我替李家看管皇位半辈子,他们却让我做不成女人。我既传位于显(即李显),皇位自然是他的,可他能当个好皇帝吗?我的儿子我知道,宏、贤、显、旦,他们都是好儿子,却不是明君之选。旦的儿子隆基(即后来的唐玄宗李隆基)还不错,可惜老天不肯再给我几年的时间。法藏,帮我拟一道遗诏吧,不要让旁人知道。”
“是”张易来到书案前,铺绢执笔。
“你就写……则天将大渐,遗制:祔庙、归陵,令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王、萧二族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感令复业。”武则天徐徐念完后重新侧躺在龙榻之上。
张易放下笔墨,又将绢帛奉上,后退几步说:“武皇壮举,天下人必为之钦佩。”
武则天摆摆手说:“回吧。哪个女人不想当个好妻子、好母亲,我只是想死后当个女人罢了。你回吧。”
张易拜辞武则天后,步出迎仙宫,心如五味杂陈,难以平静。他忍不住地回过头,又看了两眼这座囚禁着世上最尊贵的女人的寝宫,满目尽是悲叹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