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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喂饭,人都一样,兜个大圈,又活回去了——”她一边干活,一边与旁人闲聊。感慨自己是劳碌命,一刻不停,服侍完小的,再服侍老的。“讲来也奇怪,家里那些人,老的小的,这个病那个病的,我一天忙到晚,眼睛掰开就是干活,身体反倒结实得很,感冒也不得的。我跟他们讲,这就是天生的无产阶级劳动者,除了劳动还是劳动。五一劳动节,你们人人都要给我送花——”

    “老娘九十几岁才让人服侍。我们算是运气好的。”星期日,除了带孩子的小葛,家里人几乎都来了,围着病床。坐的坐,站的站。顾士宏这么说。

    “轮到我们将来,别的不提,想要床边围这么一圈,也是做不到的。”顾士莲叹气。

    “将来都是敬老院。儿女有孝心,隔几天来看一次,就不错了。”高畅道。

    冯茜茜推了冯晓琴一下,在她耳边轻声道“将来我们都去你那里,自己人算便宜点”。冯晓琴笑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顾清俞站在一边,顾士莲问她:“几时去新加坡?”她说:“还有十天。”又道,“我给奶奶找了个陪夜的保姆,以后晚上不用留人,大家白天来看看就行了。”苏望娣诧异:“每天晚上都陪?”顾清俞点头,道:“除了法定假日,天天来。都说好了。费用我直接转账,你们不用管。”

    午饭时,几个小的各自散了。顾士海三兄妹,再加上高畅和冯晓琴,到医院门口的汤包店吃饭。扒了两口面,苏望娣蹦出一句:“有钱是好啊!”几人知道她指的是顾清俞,都不吭声。唯独顾士莲接口:“所以啊,将来就算进敬老院,也不要指望他们,弄不好也是雇个人走一趟。听说现在连雇人哭灵扫墓的都有,自己不用来,样样替你做到。只要有钱,都好办。”高畅看顾士宏一眼,说妻子:“那你想怎样,让清俞不去新加坡,留下来陪夜?都是自己人,大家取长补短,互相关照,有钱出钱,没钱出力。道德绑架有啥意思。”顾士莲嘿的一声,“我又不是单说清俞一个,这帮小的都差不多的,你宝贝女儿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多半还没人家有出息,到时候人也不到,钱也不到。”苏望娣听得对路,立时接上:“生儿育女都是赔本生意,有啥好指望的。我们这代是苦命人,对小的负责,对老的孝顺。你去问他们,他们说,我们有自己的人生呀。嘿,他们的人生要紧,我们的人生就是一泡屎——”顾士海听了皱眉,“都在吃饭,恶不恶心?”苏望娣说到兴头上,哪里肯停:“不好意思,我这话其实有点不客观,除了我,你们都有你们的人生,老有老的人生,小有小的人生,只有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做的多,错的多,说一句被人家顶三句,没文化没水平,让人看不起——”顾士海道:“你扯些什么东西?”她道:“我是实事求是,自家人面前讲点实话都不行了吗?”

    顾士宏一看这架势,便猜这两人必是吵过架了。果然是。苏望娣昨日陪了一整天,原本晚上该轮着高畅,但厂里临时有事,说是锅炉爆炸出了人命,便与顾士海商量,对换一次。顾士海说“换什么,又不是上班,算得这么清楚”,打电话让苏望娣别回来了,继续陪夜。苏望娣问他:“你在家里做什么?”他道:“有点头痛,怕是要感冒。”她让他送些晚饭过来。他道:“老娘吃的米糊不是还有许多?柜子里水果也有,随便混混算了。”其实一顿晚饭也没什么,便是去食堂买些也方便,无非是心里不畅快,想着刁难他一下,见他这么说,更是心凉,“你想做好人,自己又不过来,反正我是铁人,24小时不睡觉也不会头痛,不会感冒——”他道:“难得服侍我妈一次,你就怨声载道。不肯就直说,我让昕昕过来。”她急道:“昕昕又不会弄这些,你让他来做啥?”他道:“你自己不情愿,又舍不得你儿子,你说你一把年纪了,做给谁看?”她气恼道:“我怎么不情愿了,你自己算算,是我陪的多还是你陪的多?你想做孝子,又想做好哥哥——我晓得你的心思,觉得对不起人家,浑身难受,妹夫求你一次,你忙不迭答应,恨不得天天帮人家陪夜才好。钞票这世是还不清了,老婆是免费劳动力,随便用,只当保姆钟点工。你啊,最好你妹妹现在需要捐器官,心肝脾肺肾,什么都好,你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先让老婆配对,老婆不行就儿子,实在没人只好你自己豁上,一个器官一套房子,也是划算的——”顾士海被说得又羞又怒:“你——”苏望娣到这步,也是气狠了,身子也倦,医院陪护不算,回到家又要带孩子做饭,一刻不停的。越说越不留情面:“顾士海你自己说,你这辈子对谁好过?老娘、弟弟、妹妹、老婆、儿子、孙子……你真心待过谁?往好里讲,是生来的性格,我们结婚时候介绍人不就说了嘛,人是好人,就是有点闷,不大讨喜。我不懂了,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没犯过法、没坐过牢就是好人?非得动刀动枪杀人放火才叫坏人?那天底下好人多了,我倒宁可找个坏人,让他杀人放火好了,反正杀的是别人,跟我不搭界,只要他回到家疼老婆疼孩子,外面再坏又有什么要紧!过日子呀!”顾士海还是头一次听苏望娣这么说话,竟不像她以往咋咋呼呼言不及义的那些,话里夹着一丝哭腔,一字一句都戳人。怒是怒的,却不知从何驳起。听她继续道:“所以啊,不是性格问题,是人品问题——”他更加错愕了。平日里夫妻吵架,是让人心烦,今天却是心悸般。“浑堂里搓脚朋友的女儿——”他亦不是平常的语气,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妥,鬼使神差地,又说下去,“你又想怎样,你晓得什么是过日子?过日子应当是怎样的?啊?过日子是怎样?你告诉我,过日子应当是怎样?”也没有实质性内容,只是翻来覆去地问,一声比一声高,最后那声没撑住,成了破音,马嘶般凄厉。那头“嘀”的一声,挂了。他拿着电话,兀自不动。手边是篾竹片做的一只小狗,轮廓搭好了,还未上色。几十年未碰了,每每要碰,又怕见着伤心,也丢人。真正是落拓,仿佛是那些年霉运的见证,也是分水岭。这头还是白面书生,那头就成了瘪三,一落千丈——刚才趁着苏望娣不在,一个手痒,没忍住。想做给宝宝当玩具。许久没碰,略有些生疏,自己觉得粗糙,但逗小孩也够了。看了片刻,拆了,篾竹爿一根根抽出,掰弯了,狠狠地扔进垃圾桶。

    冯晓琴包了些馄饨,拿去给展翔。“馅子是荠菜虾肉,爷叔随便吃吃。”展翔说:“前日我妈过来,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就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我说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长得又好——”冯晓琴打断他:“爷叔,就算我是乡下人,到底也是个女的,不要老同我开这种玩笑。你又不讨我做老婆,说这些做啥呢?难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寻开心呀——”她直直道:“寻啥开心?一点也不开心。”展翔偷瞧她脸色,冷是冷的,却似也没到生气的地步。这阵她一直如此。他自是知道原因。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态,女人家,说重了怕伤她心,说轻了又没用。分寸再拿捏到位,终是让人家碰壁了。邻居,又是工作伙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也尴尬。便愈发地想哄她开心。这女孩也不容易。心善的,没她能干,比她能干的,又没她心善。展翔那日说笑似的在顾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综合分不算低”,顾清俞斜眼看他,“现在改当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会捣糨糊,我是讲道理”——正是冯晓琴听壁脚那次,却只听到一半便走了,这两人还有后半场。展翔用了“好女人”这个词,知道顾清俞不爱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依然说笑的口吻。顾清俞那晚耿耿于怀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极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男人是不是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是非观就没了?”他道:“谁说的?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气!你以为你是凭美貌打动我的吗,错!是人格魅力,是你发自内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么,我更看重知识(按:沪语“姿色”与“知识”谐音)。”他嘴上唠叨,心里已先给自己评了“没意思”三个字。嘴欠。他老娘时常骂他,“除了一张嘴,你还有什么?”他暗自叹气,脸上反更贼忒兮兮。没提防顾清俞忽的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其实只是蜻蜓点水,略碰了碰。他惊得呆了,触电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轻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会嫁给你。”冯晓琴忽道。展翔怔了怔,问她:“为啥?”冯晓琴反问:“难不成她一辈子不结婚?”展翔不语。她看向他,“爷叔还是不够自信。”展翔笑笑。他回想那晚那个吻,顾清俞还没什么,他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事后懊恼得想撞墙,该立刻回吻过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个结结实实的翎子豁过来,他接不住也就罢了,竟连个动作都没摆。丢人丢到家。听冯晓琴这么说,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也不吭声,只是笑。冯晓琴察觉他的异样,猜想这一阵他与顾清俞必是有什么,也不说破。换个话题:“爷叔,帮我家茜茜留心,找个好男人。”展翔道:“茜茜还小。”她道:“不小了。放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可以当妈了。”他答应下来:“解决掉妹妹,再来一个弟弟。你讲起来是姐姐,其实跟妈也没两样的。”她沉默一下,“这叫没法子。”

    “讲件正事。”展翔说顾昕前几日来找他,提出镇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挂公私合营的牌子,“说了一堆优惠政策,还有补贴。算下来似乎没有坏处。”

    冯晓琴问:“你答应了?”

    “没,我说要跟你商量。我只是个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人大代表有戏了。”冯晓琴说他。

    “瞎讲!爷叔的理想是当许文强。”展翔笑骂。

    “爷叔,”冯晓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让给我吧。”

    他一怔,未及开口,她已继续:“你算一下,已经付掉的租金还有家具摆设,总共多少钱。如果我拿得出来,立刻给你,要是还缺,就先打个欠条,慢慢还。我人在万紫园,你不用怕我赖账。”她说完朝他看。他愣了几秒,才看出她不是开玩笑。气氛有些古怪。他问她:“怎么了?”她道:“爷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钱,有的是时间。可我不一样,我要么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要叫得响。我晓得爷叔的心思,开‘不晚’无非就是想讨好某些人,告诉她,你展老板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现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劲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让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会派人来管,名气也有了,功成身退。爷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看在同事一场的分上,‘不晚’让给我,我会好好做的。”她瞥见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想再加上一句“免费午餐还有希望小学,我早晚也替你做成”。——自是不会,说了也像是玩笑。别说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妈妈突然请假,也没说什么事,冯晓琴问她:“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待要说“刘姐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那头竟已挂了电话。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一人同他开玩笑:“是不是怀上老四了?”他嘿的一声,“要再来个老四,我直接去跳黄浦江!”旁人再细问,他拿话岔开。空闲时便蹲在门外抽烟,地上一堆烟头。冯晓琴也不好多问,猜想家里或许有事,不好对外人说的。午饭后,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楼下发条微信“阿姐,方便吗”,想倘若真不方便,还是回去。很快,防盗门开了。她走上楼,三千金妈妈在门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颈间绕一圈绷带。冯晓琴吃了一惊。女人去厨房倒茶。老三独自坐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些脏,旁边放一小碗面条,她直接手抓来吃。指甲缝里厚厚一层黑垢,头发松散,面上污浊,仿佛几日未梳洗似的。冯晓琴端起碗,正要喂这孩子,三千金妈妈已单手捧了茶过来,“随她去,她自己会吃的——”。冯晓琴环顾四周,家具是展翔以前买的,因是一室一厅,面积不大,走的简约风。如今被杂物塞得乱七八糟,角落里还有几摞纸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径直堆在里面。想是当初搬来后,也不曾细致打理过。冯晓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层茶垢。见她还要拿点心,拦下,“我就坐坐,别忙了。”三千金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待冯晓琴问,便已红着眼圈说了出来。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应付不来。她死活不肯,说当初讲好的,再难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则早回去了,哪里还等到现在。两人因此争了几日。偏偏老大老二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与男同学去看通宵电影,彻夜未归,另一个更绝,小学二年级,竟旷课去机场追星,还偷拿妈妈的钱给男明星买礼物。被各自的老师告到家里。两个丫头犟头倔脑,也不认错,那边夫妻俩又是一通吵。三千金爸爸一个没抑制住,抡起皮带就往女儿身上抽,他女人冲过去挡住,皮带倒是没挨着,脚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撑了一把,立时便骨折了。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没法过了——”冯晓琴劝慰几句,正聊着,房间里传来女孩风风火火的叫声:“妈妈,我饿了,有吃的吗?”不禁一怔。女人解释:“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学。”起身去厨房烧面条。冯晓琴只有苦笑。掏出指甲钳,替老三剪手指甲。小姑娘乖乖不动,直直地看她剪。半晌没见女人出来,去厨房,见她站得笔直,水早已煮沸了,面条兀自拿在手里。两行泪淌挂在脸上,在下巴那里停住,竟不滴落下来。久久地,凝结了似的。

    隔日,冯晓琴便对三千金爸妈说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课后也过来,吃饭做作业,再同爸妈一起回去。“多个人多双筷子。这里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们两头奔。”加上一句,“我是为了‘不晚’,你们心不定,也影响工作。”三千金爸爸问她:“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她嘿的一声,“老板负责把握大方向,我负责具体细节。”三千金爸爸说“谢谢”,又说“难为情”,嗫嚅着,半晌也没下文。姓刘的女人转身来找冯晓琴,说她女儿过一阵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讨一间“不晚”的空房,“就摒过这两个月——”冯晓琴知道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点亏的。浑水摸鱼,盐碱地里都要捞些油水。“阿姐索性问老板讨一套别墅——”姓刘的讪讪的,也不罢休,又说三千金妈妈的闲话——“你也不用可怜她,这女人骚得很,你不帮她,她也过得下去”,说她“每次老板一来,就急巴巴贴上去,还不肯好好说话,捏紧鼻子,听着像是四十度重感冒——”冯晓琴好笑。下次展翔过来,便留心观察,果见三千金妈妈端茶递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格外殷勤。她本是有些笨拙的个性,愈是这样,便愈是奇怪,脸上笑容浓郁得化不开,都结块了。斑斑驳驳,仿佛那日杯里的茶垢。讨嫌又可怜。“难不成,她还想跟你争当老板娘——”姓刘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说话没轻重。也是讨嫌。旁边几个,边干活边朝这里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内容。讨生活的脸,纹理里都是故事,沟沟壑壑,嵌进去再拨出来,终是留了些在里面,弄不干净的。久而久之,纹理有了年月,愈发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种味道。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实不老,乡下人结婚早,也才五十来岁。不笑也有鱼尾纹,笑起来更是拉细拉长,直入太阳穴。平时亦不多话,唯独她出门打工那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保重”那些老调,神情再着紧,语气依然琐碎,没有抑扬顿挫,老和尚念经般。笃笃笃,笃笃笃。未满周岁的冯大年被他们抱着,扳过他一只小手,朝冯晓琴挥动,“跟姐姐拜拜——”,她也挥手。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头,佯装打个哈欠,“昨夜没睡好,有点困”,掩饰微红的眼圈。“快的,快的。”她母亲应该是瞧出来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说什么,“——那个,过年不就又碰头了?”却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婴儿,眼泪鼻涕全揩在那肉团子身上。她听见儿子咯咯地笑,只当是逗他。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哭得无声无息。那情形,她记到现在。

    “爷叔,”冯晓琴沉吟着,“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我想,我想——”说了两遍“我想”,意思就在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好加重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无比,“——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展翔停了停,“你晓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这样,租金我付,每个月再按营收给你提成。爷叔不是想当许文强嘛,这些就算是保护费好了。”她朝他看,一脸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他想起那晚,最终还是与顾清俞起了争执。相比之下,那个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锦上添花不能够,承上启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块石头,让人打个趔趄。他说“晓琴是个好女孩”,本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平时,倘若她听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那晚也不知怎的,脸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后来竟像是下结论了,斩钉截铁的口吻:“真的,她真是个好女人。”顾清俞也顺着他:“——怎么个好法?”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他道。自己也觉得吃惊。竟是刹不住车。不过半杯红酒,无论如何没到那种地步。再说抒情也不是他的长项,夹叙夹议才是。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今晚却不是。胸口那里被什么充盈着,结结实实却又绵软柔韧,仿佛海面上的浪花,随风涌起又退却,一波一波。眼看要喷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顺势往下坠去。成了无从说起。

    他想说火灾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现场,正巧见她一手一个,挟着两个老人从里面奔出来。刚站定,又要往里冲,被消防员一把拉住,严肃地说:“不要命了吗?”她打着手势,一口气没上来,只是喘。瞧个空当,到底是进去了。动作飞快。他惊得去拉她,没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海。事后聊起这段,他说:“一颗心突然间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当他说笑。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她拼死抢了张老太的记事本出来,身上脸上焦黑一片,头发也烧掉一大撮。他问她,为什么。她道:“老太剩不了两个月了,有些话,她活着未必说得出口,都写在纸上了。烧了就没有了。记事本是她的灵魂。”她用了“灵魂”这个词,神情又很郑重。让展翔觉得滑稽。不像她的风格。她加上一句,“我让她多写点‘不晚’的好话,再肉麻也没事。她男人将来看了,兴许会再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来了。烧了太可惜了,活广告啊。”——这竟又是她的风格了。

    “我觉得,”顾清俞缓缓道,“你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她再好,我还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欢。前世欠了你的。”

    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爱。没有调侃,一脸正色。连用了三个“喜欢”。却是这么一言难尽的氛围。上海话叫“有点妖”。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那瞬他想,告白应该也是有保质期的。口温三十六度七,封闭又潮湿,正是适宜细菌滋长的环境。嘴里含得久了,话还是那句,出来却变味了,不是那么回事了。听着竟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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